白冰面露疑惑,“我不清楚。不过那一刀是那个老人突然插过来的,我下意识拦,没拦住。吓坏我了,我就晕了过去。”
张寒梦说道:“行了,别为难她了,她又不懂。
我估计,就是时间来不及了,他才选择立马逃遁。”
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她认为这种可能性其实很大。
事急从权。
杀了最重要的人,又处在围困之中,果断取舍,方为将帅之才。
万里浪淡淡道:“道理我知道的,就是我不认为,每个人都能头脑这么清醒,伸手可及就能屠掉特务头子的脑袋,加上一笔功勋,他为何不做?他怎么能不做?
他以为他是谁?”
罗世邦开口了,“别人我不了解,他的话,取舍之果断,只是小道。”
“他是谁?”
“同盟会成员,跟随中山先生回国,并担任黄埔军校首任一等教官。”
除了白冰有些茫然,其余人都瞪大了眼睛。
罗世邦淡淡说道:“他姓周。”
“不可能!”万里浪斩钉截铁,“他死了。”
张寒梦喃喃道:“他应该死了吧。”
唐隆默不作声,之前他也以为他老人家死了。
罗世邦淡淡道:“我之前也认为他死了,虽然他在黄埔军校时期也是深居简出,但总有前期的人见过他。我之前与很多师团级的人交涉,都听过他那奇特的外表。
一般人也接触不到如此地位的日本人。那位贵妇虽然我们不清楚,但连德川课长在旁都俯首帖耳的状态,我们不难推测出,那位夫人的身份地位。
一般人,凑不出这个场面的。”
这话倒是。
一般人想让特高课退避三舍跟个日本娘们吃个饭,聊个天,早被乱枪打死。
张寒梦眨着那双古板的眼睛,看向罗世邦,“罗处长,你刚才说,中山先生?”
言下之意,你好像很尊重人家。
罗世邦呵呵一笑,“鄙人对能名垂千古之人,向来尊敬有加。”
几人都沉默起来。
推翻满清,建立黄埔军校,几次北伐结束军阀混战。
中山先生功不可没。
张寒梦乐了,“看来罗处长野心不小啊。”
万里浪淡淡说道:“跟着日本人混,估计达不到这个目的。”
罗世邦呵呵,“那也不一定。”
“罗处长倒是想得足够美好。”
罗世邦不再多言,“散了吧。目前我们也没有能力去抓一个如此谨慎和完美布局的人物。
为了杀个人,能够布局几年。
罗某人自问也可以做,但无法用仓促集结现有的力量去阻击早就谋划好的计划。”
一席话打击了他们。
万里浪叹了口气,“可惜了,如果抓到周教官,这辈子就不用愁了。”
张寒梦来了句,“想点实际的吧。”
一拍而散。
白冰送他们,他们客气说着,让她照顾好郑处长。
等白冰再一次回到病床前,看着血浆慢慢输入自家男人体内,她开始想一个问题。
那个老人肯定是认识奇哥的。
如果真如众处长推敲的那样,那个老人身份尊贵到吓人,不可能从香港过来后到自家那里要口吃的。
他是去看奇哥的。
想来也是因为他到的蹊跷,昨晚秀娥会反应那么奇怪,一直在防备什么。
而且昨晚老人离开,是因为楼上丢下来个东西。
当时楼上只有奇哥,除了他还有谁?
这些不明白的事情在今天楼上剧变发生的时候她就有些明悟。
那个被杀的日本人固然中了迷药,但奇哥是第一个喝的,一喝就是一大碗。
但他坚持住了,是那公爵夫人第一个倒下,那个日本人才跟着瘫软。
此时,才发现奇哥腿上有刀。
在这个过程中,奇哥和老人毫无交流,有也是互相嫌弃和谩骂。
怎么到了最后就配合上了?
是奇哥坚持了不昏迷,才引得那个日本人喝下了一碗迷魂汤。
而且昏迷前还引导自己说刀是老人刺的,白冰懂,是为了刨除嫌疑。
既然是为了撇清嫌疑,那就是有嫌疑。
“等奇哥醒了,我再问问看看。”
郑开奇从不跟她隐瞒男女之事,不知道这种关系,他会不会说。
日本人没来,但电话打了几个来问询的。
都知道他伤的不是很厉害,静养就可以。
倒是身边的一些朋友,和女性友人,来了不少。
下午的时候,杜如萍也过来看望。
两人聊了一会,郑开奇终于醒来。
伤口不严重,输血到现在,他气色好了许多,脑袋有些昏沉,是药效的后遗症。
先跟老婆聊了一会,宽宽她的心,同时也是在问最终的结果。
“那个老家伙抓住了么?”
“没有,日本人还在查究竟是怎么跑的。”
郑开奇放了心。
“你也受了惊吓,回去好好休息休息。”郑开奇说道:“也跟小姨说一声,我没什么事儿,再缓一缓,晚上差不多就回去了。”
白冰确实受了惊吓,不是每个人看了如此血腥的场面都能心如平镜。
上午这么多人来,也只有自己的男人关心自己。
她低低应了声,郑开奇就喊来外面的警卫,“安排车,送 夫人回去。”
“是处长,夫人请跟我来。”
等房间里只剩下郑开奇和杜如萍,郑开奇问,“出什么事了么?”
杜如萍摇头。
自然是没出什么事儿。
目前棚户区的进程按部就班,警署的户籍登记也按部就班。
“是上次你帮我解决了困境,碍于身份一直没好意思找你。不跟你说说吧,小田心里又不得劲。”杜如萍坐了个床脚边,看着男人,“又经历大场面了?”
郑开奇乐了,“我经历的都是大场面。”
“德行。”杜如萍揶揄着,忍不住问道:“那个人,真的是周教官?”
郑开奇惊讶道:“你认识?”
“我哪里能认识,只是之前听我的引路人提起过,曾有幸见过他一面,聆听教诲。”杜如萍满脸的回忆。
郑开奇不屑道:“也就那样吧,不必神化。”
“你知道个屁,小黑皮一个。”杜如萍埋怨道,“败在他手上你没什么羞愧的。他跟你之前接触的货色可一点也不一样。”
郑开奇忽然想起来一个问题,“你现在在上海滩,算是露脸了。之前你在军统的资料确定已经被毁了么?”
杜如萍点头道:“不错。我本就是分部的小职员,在总部连单独的档案都没有。后来张家港沦陷,军统分部被彻底摧毁。一切资料信息都没了。
而且,这几年,我其实变化挺大的。
这次的意外,就是因为那晚救下了她。除去她们,没人会在认出我来。”
郑开奇点头道:“最好如此,你当上户籍科小头目时我也曾担心过此事。毕竟他们都盯着伪政府的人事升迁,那段时间你没事,我也就放了心。
谁料想遇到了熟人,还好是我先发现了她,从而引出了另一个。
这样来说,张家港那晚所有见过你的人,都已经死了吧。”
女人点点头,轻轻嗯了声,杜如萍脸上的表情说不出庆幸还是悲哀。
日寇未除,抗日的这棵大树却在凋零。
在战场上看着人如草芥般一排排倒下的郑开奇并没多少伤感,继续说道:“等棚户区的事情告一段落,你先低调一段时间,该休息休息。过段时间再抛头露面。”
“再有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警署的工作就差不多了。”杜如萍说道:“小田想去看看狼娃,不知道——”
她的话音里带着些颤抖。
郑开奇回望着这个被时代摧残不能生育的女人,知道不是小田想,重点是她想了。
“不用。”郑开奇说道:“这几天我就安排一下。”又想了想,说道:“我考虑下,或许给他找个专供孩子们在一起的地方。
这样的话你们去探望,也不会有什么顾虑。”
“我有钱。”杜如萍脱口而出,“我可以出房租。”
郑开奇似笑非笑,杜如萍有些不好意思,又怒道:“看什么看你!我想他,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看见了一个母亲。”郑开奇说道:“就这么办吧,房租钱我还出得起。”
杜如萍欲言又止,郑开奇说道:“就这样了。”
晚上的时候,郑开奇正式出院,回到家里,小姨就在那埋怨,“是那老东西干的?”
郑开奇点头,“就是那个老东西。”
“哎呀,杀千刀的呀。”小姨在那哭天抢地。
“行了,那老家伙跑了,他听不见。”
“哦。”小姨收了声。
楚秀娥去房间里看郑开奇,后者正在安慰白冰。
相对于他的日常承受,鬼冢的死状绝对能给正常男人一个不正常的回忆。
白冰越是平淡,她内心肯定越是惊慌。
她就是这样。
别人不懂,他很明白。
自己的女人,自己不疼,谁疼?
楚秀娥的眼睛里都是郑开奇的伤。
其实那种伤对于上战场的人来说,就是毛毛雨。
郑开奇说没事,楚秀娥却很担心。
她也不知道她的担心怎么想着想着,就变成了那次苏州河的水下漂流,她给他解铁丝缠绕的回忆。
男人还是有些疲倦,但一直硬撑着没睡。
下楼简单喝了几口粥后,躺在躺椅上休息。
南郊警署那边都过来看望了下,最后留下了小张三。
他也没过多停留,临走时兜里多了个信封。
郑开奇得跟齐多娣说清楚前因后果,以及为什么要杀那个日本人。
蔡公,被称为民国以来最有气节的外交家。他的死,总该有个结果。
最看不起他急智的老家伙,最擅长的就是长线伏笔。
儿子不会因此为父亲骄傲。
那割腿一刀,必须是他刺的,所有人才会觉得正常。
对于老家伙,这是一举三得。
第一,跟故友见面。看得出来,跟那个美丽的贵妇见面,他的心情很好。
呵忒!
第二,杀掉那个鬼冢的刽子手,以祭前贤英灵。
第三,让不成器的儿子在自己面前自刺一刀,疏散一下他内心关于“汉奸儿子”的愤懑。
而且还必须是儿子自己心甘情愿刺的。
这就是艺术。
心里再膈应再别扭,也得自己刺自己,配合老爹的行动。
就问你,服,还是不服。
还他么在家里扔个破玩意就惊走老子,老子是狗么?
郑开奇在心中叹了口气。
再晚一些时候,郑开奇精神有些萎靡,上楼休息。很快鼾声如雷。
阿奎则是离开了栖凤居,到了对面的警署,跟小张三说,他要调岗,当门警队长。
他本就是小队长,这都不属于平调,而是暗降,小张三立马同意。
他知道,阿奎是想在门口盯着对面的安全。
此时的齐多娣,在棚户区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后,正在家中看小张三暗中传过来的报告。
就有人敲门进来。
这里是棚户区的新建的住宅区,是入驻商铺的住所。
齐多娣在棚户区的点是一家书店,都是旧书,很便宜。
棚户区这边“为了笼络人心”,南郊警署搞了一个廉价的小学,说是小学,就是私塾。
从本地人里挑出来几个认识几个字的教书匠,当做了教书先生,地下党里也有人成功挤了进去。私塾学校订的一些书,就是从这里进的。
“嘟嘟嘟。”
有人敲门。
为了不引人注意,齐多娣这段时间在棚户区,轻车简行,身边没有人贴身跟着。
一来这里看来还算干净安全,二来,知道他身份的那些人都跟郑开奇关系密切,在这里出没很容易引来视线。
索性就当一回普通人。自己住,等忙完这里的工作,再回租界。
“谁敲门?”
街坊邻居么?周围也都是店铺的老板伙计在住,每天见面彼此不认识也点头打招呼。
齐多娣把信函收起,走到院子外,问道:“谁啊?”
“齐先生么?鄙人姓周。”
齐多娣心头一颤。上前一步,打开了对开的木门,外面赫然站着老人。
齐多娣震惊了,“您——”
老人呵呵一笑,“来讨碗茶喝。”
“快请快请。”
齐多娣引着老人进来,倒水泡茶。
老人坦然坐下,环视着房间。
入目可见的简单家具,暖壶,洗脸盆,一张待客吃饭的桌子。
土坷垃地面散发的土腥味很重。
简陋的不能再简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