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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邸内,烛火将大厅照得通明,却驱不散角落的阴影和空气中弥漫的阴谋气息。
长条桌边,巴特莱独自坐着,手中把玩着一只盛着琥珀色酒液的琉璃杯,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烦躁与隐隐兴奋的神情。
“子爵大人!”管家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他快步走进大厅,躬身禀报。
在他身后,那个数日前曾秘密来访、身着厚重斗篷的神秘客人,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轻车熟路地跟了进来,似乎对这里的路径早已熟悉。
巴特莱抬眼,目光越过管家,直接落在斗篷客身上。他将刚凑到嘴边的琉璃杯轻轻放下,对着管家随意地挥了挥手。管家会意,立刻躬身退下,并小心地关上了大厅的门。
斗篷客没有等待邀请,他缓步走向长条桌,在距离巴特莱不到五步的地方站定,身形如同一尊包裹在布料中的铁塔,依旧一言不发,兜帽的阴影将他整个面容遮蔽得严严实实。
巴特莱似乎想打破这沉默带来的压力,伸出手,准备去够桌上那支精致的银质酒壶,想为对方倒一杯。
然而,斗篷客的动作更快。一只戴着深色皮质手套的手从斗篷下伸出,果断地、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按在了酒壶上,制止了巴特莱的动作。
巴特莱的手停在半空,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斗篷客低沉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如同砂纸摩擦,直接切入主题:
“听说,今天下午,在卡多克街,离大教堂不远的地方,发生了一起不太体面的骚乱。有人试图袭击刚刚拜访完大教堂的威尔斯省伯爵。动静闹得很大,还伤了一位伯爵的侍卫。不知……巴特莱大人是否知晓此事?”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询问一件再平凡不过的小事,但每一个字都像细针,试图刺探对方的反应。
巴特莱闻言,非但没有丝毫紧张或否认,嘴角反而抑制不住地上扬,露出一抹毫不掩饰的、充满轻蔑与得意的笑容。
他收回手,身体向后靠进椅背,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炫耀:“当然知道!这么大的‘热闹’,贝桑松谁人不知?”
斗篷客的兜帽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冷意和质问:
“非要选在这个时候?在他刚刚抵达贝桑松两天,第一次公开拜访大教堂,众目睽睽之下在大街上就动手?你是生怕别人猜不到是谁在背后操弄,还是觉得那位伯爵和他身边的侍卫都是摆设,可以任由你的手下去试探?”
面对斗篷客的指责,巴特莱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但并无惧色。他缓缓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在宽大的书桌旁踱了两步。
烛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如同鬼魅一般。
随即,他转过身,面向斗篷客,语气里带着一种自以为掌控一切的安抚,道:
“放心吧,我的朋友。事情远非你想的那么严重,也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直接’。我不过是……让手下一个还算机灵、力大如牛的家伙,去给他一个小小的‘问候’。让他知道,贝桑松不是他的南境,在这里走路,得看着点车马。”
他顿了顿,再次强调,“我只是试探,看看他和他手下人的反应和警惕性,还有……宫廷和那些墙头草们对此事的反应。我并没有打算,至少在现阶段——就真的动手除掉他。那太便宜他了,况且,现在也……还不是时候。”
斗篷客静静地听着,隐藏在兜帽下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一切,锐利地打量着巴特莱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评估着他话语中的真实成分。
片刻后,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明显不悦和讥讽的冷哼:“试探?用一辆装满果蔬的推车,试图袭击一位功勋卓着的伯爵?我可是听人说,他手下有个侍卫被你的人撞下马,摔得不轻,骨头怕是断了几根。这‘问候’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也……太拙劣了点?”
“死不了!”巴特莱对斗篷客提及的伤亡毫不在意,甚至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苍蝇,“一个侍卫而已,算得了什么?重要的是效果!现在全贝桑松都知道他亚特刚回来就遇袭,人心惶惶,他的府邸戒严得像铁桶,菲尼克斯那小子还调了兵去保护他,闹得满城风雨!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怕了!说明我的‘问候’起作用了!这足以让他疑神疑鬼,分散精力,也让那些想靠拢他的人看看,跟我们作对,走在街上都不安全!”
他的话中充满了粗粝的功利算计和对人命的漠视,与他平日里在宫廷那种刻意表现出的“直率强硬”形象一脉相承。但此刻在私密环境下,更显得赤裸与残酷。
斗篷客沉默了片刻,兜帽下的阴影仿佛更深了。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比刚才更加冰冷,甚至带上了一丝警告的意味:
“巴特莱大人,玩弄这种街头刺杀的把戏,或许能带来一时的快意和混乱,但也最容易留下把柄,激怒不该激怒的人,甚至会……打乱我们更长远的布局。你想要的,难道就只是让他在贝桑松过得‘不安生’吗?”
这个问题像一盆冷水,隐隐泼向了巴特莱有些发热的头脑。
大厅内的气氛,因两人对“手段”与“后果”认知的不同,而变得有些凝滞。
烛火摇曳,映照着巴特莱阴晴不定的脸和斗篷客那深不可测的沉默轮廓……
…………
片刻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斗篷客似乎将那一丝不悦强行压下,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当他再次开口时,语气明显变得缓和,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似“劝诫”的意味,但内核依旧冰冷如铁:
“管好你手下那些只会用蛮力的家伙,巴特莱大人。现在,远远不是我们该亮出匕首的时候。”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个字都像在权衡。
“如今我们聚合起来的力量,看似不小,实则分散,且缺乏一击必中的核心优势和绝对把握。宫廷虽弱,但高尔文掌财,菲尼克斯掌着一部分禁卫,如今再加上这位携大胜之威、军队在手的南境伯爵……他们若真的铁板一块,我们此刻跳出来正面硬撼,就像是一个手持短剑的蹩脚刺客,去挑战一位全副武装、经验丰富的剑术大师。结果如何?除了打草惊蛇、暴露自身,甚至可能引来对方蓄力已久的雷霆反击,那无异于自寻死路,将大好局面葬送在一时意气之下。”
他微微抬起被兜帽遮盖的头,仿佛在直视巴特莱的眼睛。
“我们现在需要做的,是像黑夜中潜伏的狼,收敛爪牙,隐匿气息,用无比的耐心去观察、去等待。等待猎物疲惫,等待他们内部出现裂痕,等待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扰乱他们的阵脚。机会,永远青睐更有耐心、更冷静的那一方。靠着一腔蛮勇和街头斗殴的热血,去对抗一个正在形成的、拥有财富、土地、军队的联盟,智者不为。”
巴特莱抬起眼皮,深深瞥了一眼笼罩在斗篷下的身影。尽管他性格桀骜,喜欢用直接甚至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但内心深处,他并非完全不懂得审时度势。
斗篷客这番关于“耐心”与“时机”的论述,剥开了他因愤怒和嫉妒而生的冲动外壳,触及了他理智中认同的部分。他沉默着,没有反驳。
他转过身,径直走向斗篷客,声音压得很低,“你说得对,是需要耐心。但我不得不提醒你,我们的‘猎物’,可没有闲着睡大觉。”
巴特莱的语速加快,“那位南境伯爵,动作快得惊人。抵达贝桑松当天,就直接去了高尔文的府邸,一待就是深夜,这摆明了是在巩固他最核心的姻亲联盟。今天,他又一头扎进大教堂,和奥洛夫那个老神棍密谈了小半日!他在寻求什么?教会的支持?道德的高地?还有……”
他眼中闪过阴鸷的光,“我收到消息,他来贝桑松的路上,特意在卢塞斯恩停留,专程拜访了保罗伯爵!如果……如果他将高尔文的宫廷影响力、保罗的地理位置优势、再加上他自己从南境带来的军队和财富,还有可能获得的教会声援……把这些全都拧成一股绳,用来对付我们……”
巴特莱的话戛然而止,他没有说下去,但脸上的血色似乎褪去了一些,眼神中的嚣张被一种清晰的、冰冷的忧虑所取代。
他看向斗篷客,仿佛想从对方那里得到否定的答案,或者……一个应对这种可怕前景的策略。
斗篷客静静地听完巴特莱的分析,兜帽下的阴影纹丝不动,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切。当巴特莱脸色僵硬地停下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波澜,却带着一种掌控节奏的冷静:
“你的担忧,并非多余。这位伯爵的交际手腕,确实比我们预想的要高明和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