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是诏》的余音在宫墙内回荡,另一场不见硝烟却关乎国本的战役,已在帝国纵横交错的脉络间悄然展开。
诏令明确规定“战争国债”可与部分税赋、官营产业交易,并允许有限流转,更设立“皇明殖业银行”专司其事。
此令如巨石投湖,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已生。
朝会之上,朱由检高踞龙椅,清晰地捕捉到下方百官心底的汹涌潮汐。
“……以纸代银,古来罕有,此例一开,恐伤国本!”
“……殖业银行低息放贷,皆流向格物院、海权司,分明是与民争利!”
“……江南家书已至,言及丝茶交易,已有商贾试探以国债结算,市面暗流涌动…”
朱由检面色沉静,心中冷笑。
他知道,撼动“银本位”的根基,无异于刨断无数人的命脉。
但他更清楚,若无更灵活的金融血脉,维新的巨轮终将因失血而搁浅。
“众卿。”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国债流通,银行放贷,乃为聚沙成塔,滋养维新大业。朕意已决,毋需再议。若有借此营私、扰乱市易者,严惩不贷!”
西暖阁内,沈渊正将一份密报呈上。
“陛下,内卫探得,江南几家钱庄正暗中串联,欲联手抵制国债流通,并散布‘纸券将成废帛’之谣。”
朱由检接过,扫了一眼,指尖在“苏州丝商、徽州盐党”几个字上轻轻一点。
“果然按捺不住了。先生有何对策?”
“臣已请孙元化尚书相助,海权司今后采购部分军需物资,可优先接纳以国债结算的商贾。同时,殖业银行将在通州、天津卫设点,方便商贾兑付周转。利之所在,人心自会趋附。至于谣言,”
沈渊顿了顿,“待第一批国债到期,朝廷足额兑付本息时,自会烟消云散。”
朱由检微微颔首,这便是沈渊的风格,不急于强行压制,而是疏导、利诱,以实实在在的利益撬动千年积习。
他转而问道:“周遇吉伤势如何?”
“回陛下,已能倚榻而坐。卢象升将军前去探望时,周帅仍心系军务,对臣提及…旧营兵制积弊甚深,恳请于武锐新军基础上,试练全新营制。”
一份由周遇吉口述、卢象升润色的《新军编练疏略》随即呈上。
其中核心便是“兵归将训,粮饷直达”,裁撤旧有营兵中的空额、老弱,仿武锐新军编练纯以火器为主、辅以骑兵工兵的新式营伍,并由兵部与内卫共同确保粮饷不经层层克扣,直接发放至士卒手中。
朱由检目光一凝。这已不仅是军事改革,更是对现有整个武官利益集团的挑战。
他仿佛能听到,一旦此议传出,各地将门、卫所军官那愤怒的咆哮。
“此事…关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朱由检沉吟道,“先生以为,当从何处着手?”
“或可以宣大、辽西前线为先,卢象升、吴三桂二位将军素有威望,可先行小规模试练。同时,请陛下授意内卫,严密监控各地兵备反应,尤以…江南各镇为要。”
君臣二人心照不宣,江南,不仅是财赋重地,亦是卫所兵制最为盘根错节之处。
数日后,皇明格物院。
薄珏兴奋地向沈渊展示着一台更加小巧、但结构更为精密的蒸汽机模型。
“沈公请看!汽缸密封用了您提点的‘橡胶’思路,虽寻不到实物,但以多层浸油熟牛皮替代,效果大增!若以此机驱动纺纱机,效力可增十倍!”
沈渊看着那不知疲倦往复运动的活塞,心中澎湃。生产力的飞跃,才是瓦解旧秩序最根本的力量。
他嘉勉了薄珏几句,转而走向医学组。
这里气氛凝重了些。
几位郎中正围着一名因试制“高纯度酒精”不慎被灼伤的工匠进行处理。
见到沈渊,为首的老郎中禀报道:“沈侍郎,按您所言‘消毒’之法处理创口,化脓溃烂者确有大减。只是这‘酒精’提纯,火候极难掌握,已有数人受伤。”
沈渊看着那工匠忍痛的面容,肃然道:“诸位辛苦,功在千秋。凡因试制受伤者,格物院双倍抚恤,永不弃用。安全规程,必须再细化,严格执行。”
他深知,每一项微小的进步,都可能伴随着牺牲与代价。
千里之外的南京,秦淮河畔依旧是歌舞升平,但暗地里,几股力量正在悄然汇聚。
那位致仕的南京礼部侍郎府邸密室中,几人再次聚首。
“国债、银行,这是要吸干我等血脉!绝不可坐视!”
“北京那位是铁了心要革我等之命了。听说,连兵制都要改…”
“江南膏腴之地,岂容他人酣睡?他要在北边改,随他。但江南兵备,必须握在我等手中。应天巡抚、镇江参将,都是自己人…”
“还有,海上的生意不能停。通知下去,往后与佛郎机人、红毛夷交易,尽量收白银、香料,明廷的国债,一张也不要!”
烛光摇曳,映照着几张阴沉而决绝的脸。
旧时代的巨兽虽遭重创,却在它经营最深的巢穴里,磨亮了爪牙。
辽东,宁远城。
吴三桂仔细阅读着由快马送来的《新军编练疏略》抄本,又抬眼看了看校场上正在操演燧发枪阵列的武锐新军老兵,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他麾下关宁铁骑虽悍勇,但面对此等纯以火器构成的新式战法,亦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他喃喃重复着沈渊在前屯卫之战后传来的那句话,目光渐渐坚定。
“传令!从即日起,遴选精锐,仿武锐新军操典,另立一营,号为‘靖辽’!一切粮饷器械,本将军亲自过问,敢有克扣、滥竽充数者,军法从事!”
几乎同时,宣府镇。
卢象升将一份名单递给副将:“按此名录,汰换老弱,空额全部裁撤。自本月起,新立‘宣府锐士营’粮饷,由陛下特旨,经内卫渠道单独拨发,直达士卒!”
北疆两大军镇,几乎同时吹响了军制改革的号角,如同两柄尖刀,刺向了旧军事体系的顽固体肤。
消息传回京城,朱由检站在舆图前,目光在江南与北疆之间巡梭。
银钞之变与军制新革,如同维新的双翼,已然展开。
他知道,最猛烈的风暴,即将来临。
“传旨,擢升李岩为兵部右侍郎,兼领靖安营,驻防通州,护卫京畿,监察漕运!”
他必须在自己最信任的新兴力量周围,筑起一道坚固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