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的春意,在扫清了朝堂上最大的阴霾后,似乎终于能毫无阻滞地洒满京畿。
《定国是诏》的颁布,如同在帝国沉闷的肌体上切开了一道口子,新鲜的空气伴随着料峭寒意,汹涌而入。
温体仁及其核心党羽被投入诏狱,其门下诸官或遭清洗,或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以往喧嚣嘈杂的朝会,此刻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寂静。
朱由检高踞御座,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垂首肃立的百官。
他能“听”到,那看似恭顺的表象之下,恐惧、怨恨、算计、观望……
种种心绪如同地底暗河,在寂静中奔流激荡。
“……江南家书,言及清丈田亩之吏已出京,族中惶然,盼早作打算。”
“……那沈渊如今势焰熏天,连陛下都言听计从,这朝廷,还有我辈立锥之地否?”
“……格物院那群匠户胥吏,竟也敢妄议国事?真是礼崩乐坏!”
“……且看吧,新政哪是那么容易推行的,届时民怨沸腾,看他沈渊如何收场!”
朱由检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动。
这些心声,让他清晰地意识到,扳倒一个温体仁,只是砍断了露出地面的荆棘主干,但其深植于土地之下的根系,尤其是盘踞江南、与土地和旧制血脉相连的士绅集团,远未伤筋动骨。
他们的沉默,不过是慑于他借大胜与铁腕立下的皇权威仪,以及周遇吉、李岩等将领浴血搏杀换来的兵锋之利。
“众卿。”皇帝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大殿的寂静,“《定国是诏》便是今后大明朝的国本!凡有阻挠新政、阳奉阴违者,无论品级勋爵,以谋逆论处,朕,绝不姑息。”
话语中的冰冷决绝,让所有官员心头一凛。
旋即,他们听到皇帝语气稍缓:“然,朕亦非不教而诛。凡愿顺应时势,实心为维新效力者,无论过往,朕皆可量才录用。吏部,会同内阁,十日之内,拿出京察与外官考评新则,以‘新政实效’为第一考绩!”
这便是帝王心术,一手高举屠刀,一手抛出官途。
许多原本心生绝望的官员,闻言不由得重新燃起希望,开始暗自盘算如何在这崭新的棋局中,为自己谋得一席之地。
散朝后,乾清宫西暖阁。
炭火毕剥,朱由检屏退左右,只留沈渊一人。
他眉宇间的帝王威仪稍稍敛去,透出几分深切的疲惫与审慎。
“先生,都看见了?”他揉了揉眉心,“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却是怨毒暗藏。温体仁倒了,他们失了朝中魁首,必然另寻他路。江南……怕是首当其冲。”
沈渊肃立回应:“陛下明鉴。断其朝中爪牙,彼辈必转而依托地方根基。或鼓噪舆论,煽动民变;或利用钱粮,经济掣肘;甚或……暗中交通外敌,亦未可知。”
“朕亦有此虑。”朱由检眼中寒光一闪,“内卫的触角,必须尽快深入江南!朕要知道,是谁在串联,是谁在囤积居奇,是谁在散播‘新政害民’之谣!”
“臣已令内卫加紧布置。此外,”沈渊话锋一转,带来一丝坚实的力量,“格物院来报,薄珏等人依据‘铁牛三号’蒸汽机图纸,改制的小型矿山抽水机,已在开平矿试用,效率远超人力水车,排水深度大增,可开过去无法开采之深层煤井。徐光启大人亦奏,番薯、玉米北移育种的抗寒选种,已有眉目。”
听到这些消息,朱由检紧绷的神色才稍稍缓和。
这些,才是维新时代真正的基石,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希望。
“好!此乃根本。孙元化从登莱递来的密奏,新式‘威海级’战舰第二、三舰已具雏形,舰炮亦换装格物院新铸的‘破虏’长管炮,射程与精度远超旧炮。”
他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掠过已渐平静的辽西,扫过广袤的江南,最终落在北直隶与山东广袤的平原与山峦上。
“周遇吉伤势稳定,卢象升亦在整饬宣大边防。然,皇太极新败,岂会甘休?他此刻,恐怕正盯着我大明内部的一举一动。”
“他在等,等我们推行新政时露出破绽,等内部生乱。”沈渊沉声道,“下一次,必是石破天惊。”
君臣二人一时默然。外有强敌环伺,内有积弊待清,维新之路,如履薄冰,亦如逆水行舟。
与此同时,皇明格物院。
此地与肃杀权谋的皇城仿佛是两个世界。
高大的工棚内,蒸汽机的轰鸣声、金属的撞击声、工匠的吆喝声交织成一股充满力量的乐章。
空气中弥漫着煤炭、铁锈与油脂的独特气味。
薄珏卷着袖子,脸上沾着油污,正对着一个精密的齿轮组比划,与几位从西洋聘请来的匠师激烈讨论着传动效率的问题。
而在另一侧的医学组院落里,浓郁的药香弥漫,几位郎中正在根据沈渊提供的“模糊提示”,尝试用酒精提纯、萃取植物精华,试图制备效果更稳定的金疮药与消炎药剂。
徐光启则坐在堆满书卷与札记的公廨内,对着各地送来的新作物试种报告,时而蹙眉,时而颔首。
一名书记官悄声入内,递上一份抄录的邸报。
徐光启接过细看,内容是皇帝关于“战争国债”可与部分官营作坊(如新建的“皇家纺纱工坊”、“京西煤矿”)进行小额支付结算,并允许持有者之间在官府登记后有限转让的敕令。
他放下邸报,沉默良久,走到窗边,望着工棚方向冒出的滚滚浓烟,喃喃自语:“格物之力,改变物用;而这财货之变,动摇的却是千年以来‘金银谷帛’之根本。沈先生此举……是要重塑天下之血脉啊。其功其险,皆不可估量。”
京城,某处隐秘的园林宅邸。
几位身着苏锦常服,气质儒雅却难掩精干的中年人,正在水榭中品茗。
若有熟悉江南官场之人在此,必能认出他们多是来自松江、苏州等府的致仕官员或世家代表。
“温公……唉,已是过往。”一人轻叹,语气中带着兔死狐悲的凄凉。
“《定国是诏》一下,刀锋便直指我等命脉。清丈田亩,摊丁入亩,这是要掘我辈祖辈基业!”另一人语气激愤。
“京城眼下是铁板一块,陛下心意已决,沈渊圣眷正隆,硬碰绝非明智。”
“难道就坐视家业凋零?”
主位上,一位曾官至南京礼部侍郎的老者缓缓放下茶盏,声音低沉:“硬抗自然取祸。但维新维新,总需人手办事。陛下不是说了么?‘无论过往,量才录用’。”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海权司正在招揽通晓海事、算术之人;各地即将设立的‘新政督办衙门’,也需要熟悉刑名钱谷、地方情弊的吏员。我们,就不能有人才去‘顺应时势’么?”
“您的意思是……”
“让他们去。不仅要进去,还要做得漂亮,取得信任,占据关键位置。”老者捻着胡须,“我们要让朝廷知道,离了熟悉地方、精通实务的我们,这新政,举步维艰!待到时机成熟,规矩如何定,话语如何说,便由不得他们了。”
“此外,”他压低了声音,“海上的生意,照旧。孙元化能造舰巡海,我们就没有自己的船,自己的渠道了么?这万里海疆,可不是他皇明一家之物。”
水榭内茶香袅袅,计谋亦在无声中酝酿。
旧时代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在新的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试图依附于新芽而生的毒草,已然开始萌发。
朱由检站在乾清宫的窗边,望着宫墙外渐次亮起的灯火。
他听不到那场水榭密谈,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无处不在的、对新政的抵触与对皇权的挑战,正如这春日夜晚的寒意,悄然渗透。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窗棂,目光锐利如鹰。
“来吧。”他对着沉沉的夜幕,低语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