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却也格外坚决。
当温暖的南风终于吹融了辽西走廊最后的积雪,露出被血与火浸透的黑色土地时,前屯卫攻防战的结局,也以一种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方式,尘埃落定。
皇太极没有再次发动进攻。
持续数月的残酷消耗,尤其是吴三桂援军的突然出现以及明军层出不穷的新式防御手段,让他的大军付出了远超预期的代价,士气与物资都急需补充。
更重要的是,细作传回消息,明朝内部关于是否继续坚守的争论似乎有了结果,皇帝倾向于采纳沈渊“存人失地”的策略,这意味着继续强攻这座血城,可能只会换来一座真正的空城,以及更大的伤亡。
权衡利弊之下,皇太极最终做出了艰难的决定——撤军。
清军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如同幽灵般悄然拔营,向北退去。
当吴三桂派出的斥候确认这一消息时,残存的前屯卫守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没有欢呼,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与麻木。
吴三桂严格执行了沈渊的计划。
在确认清军主力确实远遁后,他组织起所有还能行动的人,携带着重伤的周遇吉(在格物院郎中和沈渊派人紧急送来的珍贵药材吊命下,周遇吉奇迹般地挺过了最危险的时期,但依旧昏迷不醒)以及阵亡将士的骨灰,放弃了这座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废城,有序地向宁远方向撤退。
沿途,他们利用格物院提供的“杀伤地雷”和预设的阻击阵地,成功地摆脱了小股清军游骑的纠缠,最终安全抵达宁远。
前屯卫放弃了。
这个消息传回京城,如同在原本就波澜汹涌的朝堂投下了一颗巨石。
温体仁一党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倾尽全力发动了攻击。
“陛下!沈渊丧师辱国,丢失疆土!前屯卫乃太祖太宗所设之卫所,岂能轻言放弃?此乃误国之罪,罪无可赦!”
“周遇吉重伤,数万将士血染沙场,最终却弃城而走,沈渊难逃其咎!”
“请陛下即刻将沈渊下狱论罪,以正国法,以安军心民心!”
这一次,他们的攻击前所未有的猛烈,甚至联络了部分对沈渊新政不满的勋贵和皇亲,形成了庞大的倒沈联盟。
朝堂之上,要求严惩沈渊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朱由检面临着登基以来最大的政治压力。
他能“听”到那些官员心底并非全然为了国家,更多的是对沈渊权势的恐惧和对新政的反扑。
但“丢失疆土”这个罪名,在注重祖宗之法的明朝,实在太重。
先生……这一次,朕该如何保你?
就在这风暴眼的中心,沈渊却显得异常平静。
他甚至没有上朝自辩,而是径直去了皇明格物院。
此时的格物院,与数年前已不可同日而语。
规模扩大了数倍,高高的烟囱终日冒着浓淡不一的烟雾,内部划分出冶铁、机械、化工、光学、农学、医学等不同区域,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蒸汽机的轰鸣声、学者的争论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沈渊穿过忙碌的工坊和实验室,来到了后院一处被严密看守的独立院落。
这里,一台经过多次改进,体积更大、结构更复杂、运行更平稳的“铁牛三号”蒸汽机,正通过复杂的齿轮和连杆,带动着一个巨大的水车般的叶轮,将低处河沟里的水,源源不断地提升到高处新开挖的蓄水池中。
水流奔腾,在春日阳光下闪烁着光芒。
这就是沈渊和徐光启寄予厚望的——蒸汽抽水机。
成了!真的成了!有此神器,北方旱地灌溉,京杭运河疏浚,乃至矿区排水,皆有望矣!
沈渊看着那奔腾的水流,眼中闪烁着比水流更明亮的光芒。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倾听这钢铁与蒸汽奏响的、属于新时代的序曲。
朝堂之上的风暴还在持续。
就在温体仁等人以为胜券在握,准备发动最后一击,逼迫皇帝下旨捉拿沈渊时,数份来自不同渠道的奏报,几乎同时送达了朱由检的御案。
第一份,来自登莱巡抚(孙元化已升任兵部尚书,新任巡抚为其副手)。
奏报称,利用海权司舰队和部分拥有护航权的私人商船队,已成功将周遇吉及其部分亲兵转移至登州,并由格物院医学组最好的郎中进行救治,目前周帅已脱离生命危险,虽仍需长期调养,但性命无虞。
随奏报附上的,还有周遇吉在清醒片刻时,挣扎着口述、由书记官记录的几句话:“臣……无能,未能……守住城池……然,将士……已尽力……沈公……所供火器……救命……维新……不可废……”
字迹歪斜,却字字千钧。
第二份,来自山海关总兵吴三桂。
他详细禀报了撤退过程,盛赞格物院提供的“地雷”与“信号火箭”在阻滞追兵、指引路线中发挥的关键作用,并强调,正是由于保存了这批历经血战的老兵种子,宁远、山海关防务才得以迅速加强,士气未堕。
第三份,则是一封联名上书。
署名者包括北直隶、山东、河南等地数十位知县、知府。
他们以本地推广新作物(尤其是花生榨油)、兴修水利(部分试点了格物院的小型水利器械)、安置流民成效显着为例,力陈新政之利,认为沈渊乃“国之柱石”,若因一时一地之得失而问罪,必将“寒天下实干者之心,断帝国维新之路”。
最后一份,则是一封密奏,由朱由检派往江南暗中查访的锦衣卫送回。
密奏证实,温体仁等人在江南与漕运、盐课旧利益集团往来密切,此次掀起倒沈风潮,背后确有利益输送与政治交换。
朱由检看着这些奏报,久久沉默。
周遇吉的遗言(虽未死,但其壮烈已同于殉国),吴三桂的证词,地方官员的拥戴,以及锦衣卫的密报,在他脑海中交织成一幅清晰的图景。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殿外。春日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暖意融融。
他仿佛能听到,从遥远的格物院方向,传来那蒸汽机隐隐的轰鸣。
星火已燃,岂容覆灭?旧垒……该崩析了。
次日大朝,当温体仁等人再次气势汹汹地要求严惩沈渊时,朱由检没有给他们机会。
他直接公布了周遇吉的口信、吴三桂的奏报和地方官员的联名书,最后,将那份锦衣卫密奏掷于温体仁面前。
温体仁看着那熟悉的笔迹和内容,瞬间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温体仁结党营私,构陷忠良,欺君罔上!”朱由检的声音冰冷如铁,“着革去所有官职,押入诏狱,严加审讯!其党羽,一律清查,按律论处!”
一场席卷朝野的政治风暴,以旧派领袖的轰然倒塌而告终。
随后,朱由检颁布《定国是诏》,明确宣布:“维新之政,乃强国富民之本,绝不动摇!”并正式批准了沈渊提交的《战后重建与新政深化方略》,责令各部及地方督抚,全力推行。
退朝后,朱由检在西暖阁单独召见沈渊。
“先生,”朱由检看着沈渊,语气复杂,“前屯卫……终究是丢了。”
沈渊平静地回答:“陛下,失一前屯卫,然保住了数万历经战火锤炼的将士,保住了维新之火种,更廓清了朝堂迷雾。臣以为,得大于失。”
“那蒸汽抽水机……朕听闻,已成?”
“回陛下,初步已成。假以时日,改良推广,可解北方旱魃之忧,可增漕运灌溉之利。”
朱由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望向窗外,春光正好。
“如此……便好。”
前屯卫的硝烟散去了,但另一场更为深刻、遍及帝国肌理每一个角落的变革,才刚刚吹响真正的号角。
星火已然燎原,旧时代的堡垒,正在这不可阻挡的浪潮中,寸寸崩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