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青听到端珵这句话,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逗我呢?”
端珵轻轻摇头:“骗你做什么。这件事,连申老六都未必知道,是皇家秘辛,只在宗室内口耳相传。”
“太祖在位时,若是有人私下议论此事,传到他耳朵里,那可是要……”端珵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他一登基就立了这么个规矩。没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许是年少时被管教得太狠,心里留下了什么。”
“我听皇祖母无意中说过一次,太祖用膳时偶尔会用左手,却又会立刻换回右手,每到那时,他的左手……总是止不住地发颤。”
一条歧视左利手为官的规定,其制定者自己竟就是左利手。润青只觉得荒唐又悲凉。
左利手不能任高官,女子不能进学堂,工匠子弟不得科举......这世间最大的不公,莫过于拿天生无法改变的事,来定人的高低贵贱。
“这样荒唐的规矩,我自然想改。”端珵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可是扶樱,我怕的既不是坐不稳这龙椅,也不是案牍劳形,说句实在话,这万里江山真要压在我肩上,我荀端珵也能担得起来。”
“我怕的是……一旦坐上那个位置,我答应你的‘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就真的成了镜花水月。”
“皇帝的身份,是这世间最大的规矩。它要求你的一切都必须符合‘礼法’,符合‘祖制’。我怕的是那些御史的谏言,史官的刀笔,天下人的口舌……它们会像无数道枷锁,把你我死死捆住,直到窒息。”
他的声音里满是挣扎:“我若只是一个亲王或郡王,尚可力排众议,许你一个风光。可我若是皇帝……扶樱,我怕我护不住你,更怕你我之间的誓言,会在那重重宫墙和规矩里,变了味道。”
“我宁愿不要这天下,也不想委屈你分毫。”
润青听着这番肺腑之言,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他这才明白过来,端珵所有的犹豫和抗拒,根源竟都在于他。
他忽然轻笑一声,伸手戳了戳端珵紧蹙的眉头:“愁什么呢?我还当是多大事。”
端珵捉住他作乱的手,无奈道:“这还不是大事?”
“比起你在这里愁眉苦脸,我倒是觉得,两个人在一起才是顶重要的事。”润青歪头看他,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再说了,谁说皇帝就不能娶男子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太祖能立规矩,你就不能改规矩?”
端珵被他这理直气壮的模样逗笑了:“那好。等我当了皇帝,第一道圣旨就写:朕要娶徐润青,谁反对谁辞官。我看谁敢吭声。”
润青抬头看他:“那你可要想好了,史书上怕是要把你写成个沉溺私情的昏君。”
“昏君就昏君吧。”端珵笑道:“总好过做个孤家寡人的明君。只要史书上,你的名字能紧紧挨着我的。千秋万代,我们都在一处,说我是什么,我都认了。”
润青心头一热,嘴上却不留情:“谁要跟你在一处。后世学子捧着史书,怕是要骂我是个魅惑君心的……”
他走到窗边,望着渐暗的天色,轻声道:“清予,你可知道,我小时候最常做的梦是什么?”
端珵走到他身后:“说来听听?”
“梦见爹娘还活着,我们一家三口围坐在院子里吃饭。我以为那是真的,别提有多开心。”润青眼角漾出淡淡笑意。“先生待我如亲子,给了我栖身之所。可如今,我却要陪着北郸的皇帝了。这一切,又让我觉得是在做梦。”
端珵沉默片刻,伸手覆上他的手:“这个皇帝,也想给你一个家。”
“嗯,徐大人我仪表堂堂,医术高明,配一个天子,也不算高攀吧?”
“是是是,徐大人风华绝代,是我高攀了。”端珵忍不住笑出声,伸手将人揽进怀里,下巴轻轻蹭着他的发顶:“我怎么就栽在你手里了……”
“现在后悔可晚啦。”润青在他怀里坏笑,手指悄悄勾住他的衣带:“不过陛下,咱们是不是该去前厅了?申大人他们该等急了。”
要不是外面一群人等着,端珵真想将这个磨人的狐狸精就地正法。他凝视了润青许久,终于长长叹了口气,在他额间落下一个轻吻:“走吧。”
当端珵重返前厅时,身上的犹豫彷徨已一扫而空。他环视等待着最终决断的臣属们,声音沉稳如山,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拟诏。”
“依先帝遗诏,公告天下。即刻准备登基大典。”
厅内静了一瞬,落针可闻。随即,众人齐齐躬身,声音里透着磐石般的坚定:
“臣等领命!”
紧绷的心神在这一刻骤然松弛,一股激昂而又克制的情绪在彼此交汇的眼神中流动。
谢恒望向窗外,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像是要下大雪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去——暮色四合,乌云低垂,空气中弥漫着风雪将至的凛冽气息,仿佛要将这皇城之中刚刚结束的纷争与尚未干涸的血迹,一并温柔覆盖。
他们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而另一个时代,正随着这场即将降临的大雪,一同到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