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珵独自立于金銮大殿前的汉白玉石阶上。他仰头望向阴霾沉郁的天空——浓云如同泼墨,正从北境方向滚滚而来。
零星雪沫开始飘洒,被猎猎寒风席卷着,扑打在他身上那件玄黑为底、金线绣就十二章纹的龙袍上。这身帝王专属的服饰,沉重而威严,象征着他在这个风雪之日正式承继的天命。
次日,狂风便卷着鹅毛大雪遮蔽了天际,正式拉开了这场百年未遇暴雪的序幕。这场雪很大,足足下了五天五夜,像是要把过去这几年欠的雨水一下子都还清。
天象志与水经注中的记载,连同眼前这片白茫茫的天地,在端珵的脑海中严丝合缝地印证了那日他在先帝面前的预言:
“大旱之后,必有大涝。如今天地之气郁结已久,若天象异常引发大水,其势必烈于往年。到时内外交困……”
“旱魃方退,洪魔又将至么……”他拢在袖中的手无声握紧。
北地苦旱三年,这裹挟着异常丰沛水汽南下的寒潮,恐将矫枉过正。眼前这场雪灾,或许仅仅是个开始。待到来年春夏,积雪消融,若是再遇上天象引动的异常降水……
……他仿佛已看到滔天洪水席卷而来的景象。
端珵站在权力的巅峰,身披九五至尊的袍服,感受到的却不是掌控命运的从容,而是被这天地剧变裹挟的茫然未知。这注定是一个危机四伏、步履维艰的全新开局。
在他身后,殿门阴影与漫天雪光的交界处,润青静立着。他的目光越过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落在端珵被龙袍压紧的肩线上。
那袭玄袍显得如此孤立无依,让他心底泛起一丝深藏的悔意,若非自己当初劝他肩负这天下,他或许不必承受这千钧重担。
然而,润青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这个人拥有何等仁慈的心志与深远的韬略。
自己那时也不是全无私心的:他们始终能找出一个人来坐这把龙椅。但他相信,唯有端珵,会对南云施以怀柔与互利之策;也唯有他,不会首先对南云兵刃相向。
这场始于额托、盛于北郸的暴雪与强寒潮,在横扫了北方之后,其主力并未停歇,而是化作一股无可阻挡的寒流继续南下。不过寥寥数日,其先锋已兵临南云皇城新都。
北地的狂风暴雪在新都化作了无声的杀手——冰冷的冻雨自铅灰色的天幕降下,在宫殿的琉璃瓦上、在街巷的每一处,凝成一层透明且厚重的坚冰。
于是,南北两座都城,被同一场浩大的寒潮贯穿,共同沉入一个前途未卜的命运之中。
陋室之外,冻雨敲打着窗棂,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云朔与洛梓霖对坐小酌,几杯温酒下肚,驱散了些许严寒,也让气氛松弛了不少。
云朔搁下酒盏,从怀中取出一张崭新的桑皮纸,在小几上展开。图上笔墨勾勒精准,祭坛周遭地形、建筑、林木,乃至路径宽窄,无不详尽。
这张图,云朔已经不记得重制多少次了。他最近做梦都会梦到自己正在绘图。
每次他和洛梓霖围着这张图讨论时,洛梓霖总会因十年牢狱磨出的苛细性子,要求任何一个细微瑕疵都必须彻底修正。哪怕是标注字迹稍显模糊这样在云朔看来无甚紧要的小事,在他眼里都是无法容忍的疏失。
“如何?”云朔语气中没有丝毫的不耐和怨怼。
洛梓霖单手支颐,另一只手的指尖徐徐拂过图面,将整张图纸细细检视一遍,这才微微颔首。
“完美无缺。”也许是为了安抚云朔,他语气轻松地调侃道:“铁柱,你这手绘图功夫,若不去做影卫,当个舆图匠人也饿不死了。”
云朔没空理会他的玩笑,只用修长的手指将舆图微微卷起的边角压平,便直接进入了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