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府前厅里,灯火通明。端珵和润青刚走进来,申荃和谢恒就站了起来。几乎同时,呼延也带着一身寒气大步走了进来。
“公子!”呼延抱拳:“西营那边基本稳住了!我带着您的信物找到元帅那几位旧部,他们还算念旧情,愿意效忠。我们一起出手,把荀丞珲那几个死硬派头子给摁下去了。现在西营由李、王两位将军暂时管着,外城的路也通了。”
作为先前的元帅府,如今的瑞王府的一名“老人”,他到现在还是习惯称呼端珵和已故的荀治嵩为公子和元帅。
端珵点了点头,这消息让他心头稍微一松。他看向谢恒:“晋王那边有消息吗?”
谢恒脸上表情有点复杂,上前一步回道:“殿下,找到晋王殿下了……人没事,好好的,就是......”
端珵关切道:“就是什么?”
“就是受了不小的惊吓,”谢恒语气里带着无奈。
“我找到他时,他躲在冰窖里。吓得脸都白了。一听说荀丞珲死了,陛下驾崩了,他拉着我的袖子,带着哭腔说,自己没那个本事,求我们千万别把他推上去,他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
谢恒顿了顿,低声道:“看那样子,是真怕了,不像是装的。”
这话说完,申荃立即上前:“我已见过判大宗正事和三位阁老了。我将荀丞珲封锁宫禁和戕害陛下的罪证一件件摆出来之后,几位阁老都又惊又怒。”
申荃继续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判大宗正事王爷和三位阁老都认为,无论是按法统、看局势,还是论贤德,殿下都是唯一能担此重任的人。他们愿意全力支持殿下登基。”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端珵:“既然晋王殿下主动退让,只要瑞王殿下点头,便可准备登基大典,昭告天下了。”
至此,所有的路都铺平了:兵权在握,竞争对手退出,宗室和朝中重臣也都表了态。所有的路,都明明白白地指向端珵。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端珵身上,饱含期待。
端珵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份明黄色的诏书,递给申荃:“你看看这个。”
申荃带着些许疑惑接过,览毕后,脸上瞬间涌上难以抑制的喜色:“太好了!我本来还担心朝中会有大臣因为你娘亲的身份反对,这下子真是名也正,言也顺了!万事俱备,只欠......不不,这就是东风,荀老九,你还在犹豫什么?”
“皇兄的托付,各位的辛苦,我都明白。端珵的声音反而有些许低落:“只是这个皇位……”他下意识地看向润青。
“你们给我一炷香的时间,容我想想。”端珵最终说道。
他让管家沏了热茶,给众人驱寒。自己则转身,向后院的书房的暖阁走去——那里在不久前的动荡中被烧毁了一角,焦痕犹在,但依旧是他心绪纷乱时,唯一想去的归处。
润青也站起身来,自然而然地要同他一起走,申荃却适时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轻轻拦了一下,低声道:“徐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说罢,他率先走向连接前厅的一间静谧耳房。
润青有点茫然地跟了过去。
“申大人,是有什么要紧事?”
申荃深吸一口气,平素温和的脸上此刻交织了复杂的情绪,他直视着润青,问了一个很突兀的问题:“徐大人,你可知我为何如此执着,定要辅佐瑞王登临大位?”
润青微微一怔,摇了摇头。他虽然对申荃的这份执念也有所察觉,但始终未曾深究。
申荃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那只手修长白皙,形廓完美,令人很难将其与它长相平凡,身形略显富态的主人联系在一起。
“我生来便是左利手。在寻常人家,或许只是不便。但在我们这等门第,这便是犯了大忌。父母和师长逼我改用右手写字、用箸,我自幼吃尽了苦头。”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沉痛。
“家严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戒尺打断了多少根,就想把我这‘毛病’扳过来。可我这个人,”他苦笑一下:“表面上万事好商量,骨子里却有股不肯低头的倔劲儿。就为了这个,我受尽族中兄弟的嘲笑,在他们眼里,我大概就是个格格不入的怪人。”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越回了那些难堪的岁月。
“后来入了朝,满以为凭申家的名望和自身的才学,总能挣得一席之地。直到我愕然发现,太祖皇帝竟曾因一己好恶,留下过一条不成文的训示:左利手者,心术恐偏,不宜担任机要及清流显职。”
“这条训示,像一道无形的墙,将我,以及所有如我一般的人,牢牢挡在了真正的权力核心之外。我所有的努力,在‘祖制’面前,都成了笑话。”
润青静静地听着,他能想象,对于一个心高气傲的世家子弟,这种基于身体发肤细微差别的歧视是何等屈辱。
“我试过上书,试图以理服人,但得到的回应永远是冰冷的‘祖宗之法不可易’。”申荃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润青脸上,带着浓烈的希冀:“直到我意识到,能打破这僵局的,只有一个人——一个同样不愿被陈规束缚,一个我了解其品性,并且有机会执掌乾坤的人。”
“就是清予?”润青轻声问。
“是!”申荃斩钉截铁。
他的语气变得无比恳切:“我并非全然为了一己私心。我是相信,只有殿下坐上那个位置,像我这般的‘异类’,像那些被无数不近人情的‘祖制’所禁锢的有才之士,才可能真正挺直腰杆!”
“这个朝廷,这个国家,需要一股新的气息,需要有人能站出来,告诉所有人,有些规矩,错了就该改!”
润青彻底动容了。他原本以为申荃只是忠君或恋栈权位,却没想到,在这圆滑世故的外表下,藏着这样深重的无奈与不甘,以及一份想要砸碎枷锁的炽热期盼。
申荃的困境,与他自身和端珵未来将要面对的惊世骇俗的压力,何其相似!他们都是在与某种根深蒂固的“规矩”抗争。
润青沉默了许久,再抬起头时,眼中的犹豫已化为一种同病相怜般的决然。他对着申荃,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申大人。您的苦心……我懂了。”他继续道:“不过,这件事,始终要清予自己决定,我只能将我的想法告知于他,不能,也不会勉强他做他不喜之事。”
“有您这句话,申某感激不尽。”申荃深深一揖,所有未尽之言与沉重的期望,尽寓于此礼之中。
润青转身,径直走向端珵所在的书房。他将申荃因左利手备受歧视、仕途为“祖制”所阻的遭遇,连同自己的感悟,原原本本道出。
端珵听罢,脸上露出种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
“扶樱,你知不知道,”端珵问道:“太祖皇帝……他当年为什么要立下这么一条看似荒唐的规矩?”
润青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申荃只说,是太祖个人的好恶。”
端珵的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他缓缓说道:“那是因为,太祖爷爷,他年幼时……也是一个左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