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的南云祭天大典,因着北伐失利,早已注定风波暗涌,绝不会平静。
山雨欲来的气息,早已弥漫全城。各式各样真假难辨的流言,早已在有意无意间,在坊间悄然扩散。
然而,唯有最敏锐的头脑,方能从这片流言的迷雾中,分辨出真正有价值的回响;也唯有最大胆的谋略,才能将这些看似无关的蛛丝马迹,编织成一张致命的罗网。
自那天后,云朔每晚散值,两人便在这陋室的油灯下头碰着头,将洛梓霖于温香软语中套取的消息,与云朔按照洛梓霖的指引收集来的各路情报,一一铺陈,细细梳理,汇入他们日渐清晰的谋划之中。
用不了多久,两人便已是默契十足。
与此同时,泾水寺的宝殿内,灯火如豆。
菡濯正心不在焉地擦拭着佛龛,目光却总飘向窗外。天边几缕流云,被风牵扯着,飘向远山,让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个许久未见的人——云朔自搬离寺里后,便再未出现过,也不知如今身在何处,过得怎样。
这家伙,不会真的如同黄鹤一般,杳然于世了吧?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菡濯被身后的声音一惊,手中抹布差点掉落,脸上有些发热:“师父……”
“菡濯,你随我来。”
他放下手中的活计,乖乖地跟着师父进了禅房。
慧海大师在蒲团上安然落座,拇指缓缓拨动念珠:“臭小子,你被罚抄过这么多遍《金刚经》,有没有想过,这本经书说的究竟是什么?”
师父平时很少考校菡濯的课业,基本上都是放养的状态,今日突然问起来,让菡濯不由得暗自揣测起其中缘由。
他偷偷打量了一番师父,那神情淡淡的,无悲无喜,跟自己闯了祸时候的反应还是不太一样,方才心下稍安。
菡濯抓了抓光溜溜的脑袋,咧嘴一笑:“《金刚经》不就是教咱们要像金刚一样硬气,看啥都别往心里去嘛!什么我相人相的,说白了就是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也别太把别人当回事。不过……”
他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嘀咕道,“这道理懂是懂,可真做起来比站金刚桩还难。”
慧海微微颔首:“有点意思。那你再接着说说,‘若心有住,则为非住’这句话又作何解?”
“师父,这句话弟子是这样解的:修行讲究心无所住,若是心有所牵挂,便算不得真正的安住。”
“那么,”慧海抛出了一个犀利的问题:“你觉得此刻的自己,是有住,还是无住?”
菡濯一时语塞:“啊这......”
“你的身虽在,而神已驰。自从你帮岑小施主促成和议,你便不是为师从前认识的那个菡濯了......不,也许还要比那更早。既然心已不在此处,强留反倒成了执着。”
菡濯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师父,你这是要......赶弟子下山?”
慧海轻轻摇头:“不是赶你,为师只是一直觉得,你的尘缘尚未了断,既然放不下,不如去看个明白。等到有一天,你真正悟了,这泾水寺的大门,永远都为你敞开。”
菡濯有些恍惚地走出禅房,师父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他已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可师父却说他尘缘未了,这是什么意思?
暮色四合,天光收敛,禅院中的古柏化作了一片沉郁的墨绿。就在这片墨绿之前,一个身影静静立在那里。
菡濯猛地顿住脚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力揉了揉眼,那身影并未消散,反而在朦胧的暮色中愈发清晰。
是云朔!
他惊喜万分,就要奔上前去。然而就在此时,另一个身影却从古柏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那男子看起来比云朔年长些,气质沉稳,身形修长清瘦。
只见那人指着墙角处,微微侧首对云朔说了句话,云朔凑近去听,手随意地搭在了对方的小臂上,借力般微微倾着身子......那样信任依赖的姿态,是云朔在寺里时都未曾对他有过的——两人仿佛自成一方世界,将周遭隔绝在外。
一股难以言喻的涩意涌上菡濯喉头,带着佛前灯火也照不亮的空茫。原来……原来云朔离开后,有了新的、更重要的陪伴。原来他这些日子以来的牵挂和担忧,不过是自作多情。
师父让他去看个明白,他此刻看得再明白不过了。他以为的“尘缘”,近在眼前,却又似乎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