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史·地理志》载:“潵安本下州,晟京既陷,六部南徙,诏以陪京称之。然百姓感念旧都,皆呼新都,遂成定称。”
晟京陷落后,云国朝廷被迫南迁至潵安。这座临江而建的南方州府由此获称“新都”,承载着云国君臣与万千百姓匡复山河、中兴社稷的夙愿。
黍州义军粮草遭焚,副仓存粮至多再支十日。军师顾子晏献计义军投奔南云,云朔与顾子晏星夜兼程,终于在这一日,赶在新都城门下钥前进了城。
两人寻了家临街的客栈落脚,待梳洗完毕,换上干净衣衫,连日奔波的疲惫才稍稍缓解。稍事休整后,二人来到楼下酒肆。顾子晏招呼店家上了两碗地道的羊肉汤饼。热气氤氲的面汤一上桌,熬煮多时的羊骨浓香便扑面而来,夹带着一股莳萝子与芫荽的馥郁香气。
云朔举箸迟疑,食不知味。顾子晏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将桌上的醋瓶往弟子那边推了推。
邻座几个身着绸缎的商客正吃酒闲谈,忽听得其中有一人拍案道:“听闻近来朝中又有大臣联名上书,要为当年的令元捷旧案请旨重审。”
云朔的筷子停在半空,与顾子晏目光相接。
旁边瘦高个压低声音:“依我说,这案子早该重申了。令帅一案疑点重重,未及三司会审便不明不白枉死狱中。虽说那主审邢烩之已命赴黄泉,但朝廷总该还令家一个公道。”
一名蓄着连鬓短须的商贾咂了口酒,嗤笑一声:“公道?公道二字值几斤几两?那姓令的如今连骨头都烂了,又没有后人,翻旧账有什么用?这折子摆明了是给北伐铺路的。都说太后礼佛,不喜屠戮。皇上不是太后亲生的,虽然明面儿上恭敬,但毕竟隔了一层肚皮。依我看,这本折子就是那些主战派在试探皇上的心思……”
见此人越说越来劲,一个年长些的商人急忙打断:“不要命啦?说这些!”
云朔咬紧了牙,竹筷在他指间发出细微的爆裂声,一道几不可见的裂纹顺着纹理蔓延,面汤的热气在他指节上凝成颤抖的水珠。
“朔儿,”顾子晏按住他僵硬的手背:“要不,我们先回去。”
“先生,我没事。”云朔深吸一口气,将满腔翻涌的情绪硬生生咽了回去。
见客人神色有异,客栈老板连忙凑过来:“是小店的菜式不合二位爷胃口么?”
“那倒没有,”顾子晏答道:“只是我这弟子初到宝地,有些水土不服。说着从袖中排出几枚铜钱,“劳烦煮碗佩兰饮送到楼上,要鲜叶,加两片老陈皮。”
客栈老板五指一拢收了钱,会意地眨眨眼,笑道:“二位爷是头回到新都吧?咱们这儿的夜市可是天下一绝,待这位小爷好些了,不妨去翡莺湖那片逛逛——入夜后千盏明灯映着湖水,沿岸笙歌萦绕不绝,那才叫一个活色生香呢!”
云朔眉头微蹙,待老板走远,顾子晏将茶盏轻轻一放:“出去散散心也好。弦绷得太紧易断。我在你这个年纪,整日里不是纵马山野,就是醉卧花间。”
云朔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汤饼,迟疑道::“学生还是留在客栈为好。毕竟明日还要……”
顾子晏倾身向前,声音压低如絮:你既领了先锋校尉之职,以后便要与朝廷长久地打交道,岂能不察新都的世情风向?”
见云朔仍神色凝重,他手掌在云朔肩头一按:“愈是重任在肩,愈要懂得张弛有度。”
云朔抬眼:“先生不同去?”
“我去会个故人,” 顾子晏振衣而起,袖口流云纹随风轻摆:“不必等我,记得亥时前归来。”
客栈离翡莺湖不过一箭之地,云朔踏着月色徐行至湖畔。沿着垂柳夹岸的堤道漫步,但见翡莺湖畔恍如白昼,万盏华灯将湖水映照得流光溢彩。长街游人如织,商贩吆喝此起彼伏。桥栏斜倚着锦衣玉带的翩翩公子,石桥上走过提灯执扇的袅袅佳人,罗裙轻摆间眼波盈盈。
湖心画舫笙歌阵阵,好几条装饰华美的游船上都坐有身着紫色和红色官袍的男子,或猜拳行令,或掷骰赌酒,或与身旁的歌妓调笑。夜风送来阵阵脂粉香,混着酒气在湖面上飘散。
云国虽然被迫迁都,却将晟京的十里软红原样搬来。这满目繁华,歌舞升平之景,直教云朔心头无端发冷。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缕清冷的声音穿透画舫笙歌,像一柄薄刃划开锦绣帷幕。云朔回首,却见三尺青石栏边,立着个素衣芒鞋,衣袍宽大的年轻僧人。月光描摹着他半边侧脸,另一半浸在岸上酒楼的胭脂红光里,明暗交界处竟显出几分悲悯的庄严。
“小师父是来此处……化缘?”云朔挑了挑眉。
小僧摇了摇头:“非也非也,贫僧是来寻《金刚经》中的真谛。施主你看,那湖上灯火是‘电’,金樽琼浆是‘露’,彩舟画舫是‘梦’,霓裳翩跹是‘影’。而你我此刻对谈,不过是这大千世界中,一段似有还无的因果。”
云朔嘴角微微抽动,终是忍不住揭穿他:“得了,你是偷跑出来看热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