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僧顿时破了功,讪讪笑道:“施主真慧眼如炬。” 说着,那双琉璃般清澈的眼睛却不自主地往旁边瞟去。
云朔循着他的视线,发现他正巴巴地盯着不远处一个糖葫芦摊子,原来是嗅到了一阵随风而来的甜腻糖香。
云朔借着这个空当,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两眼。这小沙弥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年纪,脸上还有几分稚气,眉宇清秀,像是山涧里长出来的一株青莲。眼底藏着星火,倒比俗世中人还要鲜活几分。云朔在黍州时也曾见过年轻的出家人,但大多拘谨沉闷,不似他一张嘴,就能将歪理镀上一层禅意。
“看够了么?”小和尚忽然转头:“施主这般盯着贫僧,可是在贫僧脸上参悟到什么玄机了?”
云朔不慌不忙,坦然道:“小师父这般出尘脱俗,任谁见了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小僧转首望向湖面,澄澈的眸子映着粼粼波光:“阿弥陀佛。施主说笑了。美丑胖瘦,不过都是世人眼中的虚妄之相罢了。”
“哦?”云朔挑眉,指向湖对岸的灯火:“那依小师父高见,这满湖灯火是否也是虚妄?既是红尘俗物,却能引你驻足凝望,看来你这颗菩提心,还沾染着几分人间烟火气。”
小和尚闻言不恼,反而展颜一笑:“施主着相了……贫僧虽未证得无相无我,却也知道这烟火人间,市井百态,处处都是明心见性的修行道场。”
“好个人间烟火亦是修行。”云朔抱臂而笑,“那你方才盯着糖葫芦摊子咽口水,也是修行?”
小僧摸了摸肚子,一脸无辜:“出家人不打诳语。实不相瞒,贫僧此刻腹中空空。施主可愿结个善缘?”
云朔嗤笑出声:“早这么说不就结了?也不知先前在嘴硬些什么,偏要绕那么大个弯子。”他爽快地挥了挥手:“走,哥给你买吃的,管饱。”
“哥……”小僧怔在原地。
“嗯?”云朔回头。
“无事。”小僧摇头,腕间檀木佛珠轻响。
云朔也停下脚步,挠了挠头:“话说,我也是头一回来这儿,对这片的吃食不太熟。你想吃什么?”
小和尚眼睛一亮,扯起云朔的袖子就往湖边柳树下的青布棚子疾走:“瞧见那‘藕香居’的灯笼没?他家的素干炸响铃可是一绝——豆腐皮现揭现包,裹上冬笋、香菇、荸荠三鲜,油温七成热时下锅,炸至金黄酥脆……”
聊到吃食,他便收不住话头,眉飞色舞地絮叨个没完:“他家左边的素馅炊饼是用老面发酵,蓬松绵软,右边那家蜜渍果子选的是当季的枇杷和金桔,先以山泉水浸去涩味,再与冰糖、蜂蜜一起慢慢熬煮。待糖浆收至琥珀色,趁热撒上一把桂花……”
云朔依言各要了两份,风卷残云般地吃完后,只淡淡评价了句:“还行。” 他放下筷子,略带疑惑地看向对方:“不过说来奇怪,你怎么会对这些吃食的做法如此烂熟于胸?”
小和尚莫名脸红:“其实,我最喜欢在灶房值日了。每次帮厨的时候,总觉得锅铲比木鱼趁手。”
他又咬下一小口芭蕉叶包裹的炊饼细细品尝,忽然瞥见不远处几名僧人正在沿湖洒净,慌得差点摔了手中的饼。
“糟了,是泾水寺的师兄……”
他急得直扯云朔的袖子:“施主救我!”
云朔被他拽得微微偏头,却也不恼,只低笑一声:“慌什么?不是说‘人间烟火亦是修行’?怎么,这会儿不算了?”
小和尚这会儿可没心情开玩笑:“我可是翻墙偷溜出来的啊!”他见师兄们越走越近,急得声音都打了颤:“完了完了,若被逮回去,怕是要抄一百遍《金刚经》……”
云朔见状,侧身一挡,恰好遮住那两名僧人的视线,低声道:“快走。”
小和尚如蒙大赦,猫着腰往人群里钻,临走还不忘回头,冲云朔合十一礼,小声道:“施主今日大恩,来日若有机缘,贫僧一定报答!”
云朔望着他匆匆溜走的背影,摇头失笑。
……
待云朔回到客栈,刚交亥时。窗外,云国新都的夜市依旧喧嚣。丝竹声、叫卖声、欢笑声混杂在一起,透过窗棂依稀钻入耳中。
他吹熄蜡烛,和衣躺下。黑暗中,思绪却越发清晰。那些醉饮欢歌的权贵官吏们,是否已忘却了百姓城破家亡的苦难?若他日铁骑南下,这座被酒色浸透的城池,能否挡得住寒光铁甲?而义军所求的河山光复,会不会在这片莺歌燕舞之中,化作一场空梦?
这些问题在脑海中盘旋,直到疲惫终于战胜了思绪,他才沉沉睡去。
“朔儿,该起床了。”
有个沉稳有力的声音将他从睡梦中唤醒。云朔睁开眼,看到顾子晏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床前。晨光透过窗纸,在他清瘦的面容上投下淡淡的光晕。
“先生何时回来的?”云朔连忙支起身子:“学生是不是睡过头了?”
“子时。”顾子晏瞥了眼窗外:“不急,你且洗漱用些早膳,辰时我们一同进宫面见圣上。”
穿过熙攘的早市,两人沿着后巷行至西华门角楼下。顾子晏从怀中取出一封以火漆密封的瑞鹤纹密函,宫门郎将验看印鉴后,当即派侍卫引他二人沿着夹道向北,经过数重宫门后进入一处偏殿。侍卫示意二人在此等候,便退了出去。
铜壶滴漏声在空荡的殿内格外清晰,两个时辰过去,莫说传召的太监,连个添茶的侍女都不曾出现。
云朔一副火烧火燎的着急模样。顾子晏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执起茶盏:“朔儿,昨夜游湖可尽兴?可曾被那湖光月色晃花了眼?”
“尽是些国泰民安的浮象。”云朔想起昨日游船上那些醺然欲倒的官吏,有些泄气地答道:“北郸铁蹄仍踞我半壁河山,这些人倒好似活在太平盛世里,只知纵情享乐。”
顾子晏唇角浮起一丝意料之中的浅笑,瞧见茶盏见底,又轻轻搁下。
“先生,”云朔忍不住低声问道:“我们真的要投靠这样的朝廷?这般颓靡,如何成事?”
“朔儿,你看到的没错,但这只是表象。太后还政不久,少帝根基未稳,朝中旧党势力错综复杂。这浮华奢靡之风是积年沉疴,非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云朔仍旧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可若少帝并非明主,我们这步棋……”
“你可知昨夜为师见的那位故人是谁?”顾子晏突然打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