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看着自己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双手,看着被清理出的开阔林地,再回想这数月来从极端痛苦到麻木劳作再到此刻被迫直面抉择的过程……
那焚心的怒火,似乎真的在漫长的煎熬和体力的极致消耗中,被锻打成了一块坚冷、却可以被驾驭的铁。
他缓缓站起身,身体依旧疲惫,脊背却挺直了许多。
他看向远方,那是离开小镇的方向。
良久,他转回头,看向天心,眸中不再是空洞的死寂或疯狂的愤怒,而是一种历经烈火焚烧、千锤百炼后留下的沉重与坚定。
“我……”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生出了许久未有的力量,“……该走了。”
天心看着他眼中重燃的生机,知道这场漫长的救赎,终于在此刻走到了终点。
她成功了,不是抹去了他的痛苦,而是帮他驯服了那焚心的怒火,赋予了他在痛苦中继续前行的力量。
她没有说话,感受着识海中亮起的红点,唇角微扬,她要的东西,只有天能给。
然后,她转身,一如来时般平静,离开了这片林地,走向停在远处的白猫和小鸟。
“莫问断戟沉沙处,且看——
春雷在喉间滚成露,锈蚀的月跳上掌心。
你驮起半生嶙峋,竟走出蒲草的根;
忽有沧溟涌眼底,浮世如芥正翻身……”
少女清脆的歌声在林地翻涌,声声滚入章烽的耳中。
在一个清晨,天心没有告别,如同她悄然到来一样,又悄然离开了小镇。
被她抱在怀里的白月,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渐渐苏醒的小镇和那个正在井边打水的挺拔身影:
“主人,就这么走了?不管了?”
天心步履轻快,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给了他一把钥匙,打开了笼门。至于要不要飞出来,能飞多高,那是他自己的造化了。”
阳光穿透树叶,在她身后洒下斑驳的光影,仿佛为这段特殊的因缘画上了一个安静的句号。
“走吧,”天心说,“这里风沙太大了,住着实在不舒服……”
“啾啾啾!”
…………
离开了那座边陲小镇,天心兴致勃勃地穿梭于市井之间,流连于茶坊酒肆,最大的爱好就是支棱起耳朵听各路八卦。
今日听说东村张家的闺女和西村李家的后生私奔了,她能捧着瓜子听得两眼放光;
明日听说县太爷家的姨太太为了争宠大打出手,她恨不得能隐身去现场围观。
白月对此嗤之以鼻,通常都是甩着尾巴找个高处晒太阳,月摇则叽叽喳喳地陪着她一起听,时不时还发表点不靠谱的评论,一人一鸟倒是绝配。
有一日,天心途经一个颇为热闹的枢纽小镇。
时近中午,她摸摸咕咕叫的肚子,眼珠一转,便带着肩头的月摇,一头扎进了镇上人声最鼎沸的“闻香茶馆”。
白月早已嫌弃市井嘈杂,钻进了月光镯。
这茶馆名副其实,各种气味混杂。
茶香、汗味、点心油脂香,以及最浓郁的人间的烟火气与谈兴。
天心找了个靠角落却不碍听八方的位置,熟练地点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和一碟瓜子,便支棱起耳朵,眼睛滴溜溜地开始扫视全场。
很快,邻桌几个像是本地小商贩的的体面人谈话就吸引了她的注意。
其中一个瘦长脸的男子抿了口茶,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
当然,这音量在以嘈杂着称的茶馆里,跟公开广播也没太大区别:
“哎,你们听说了吗?东街布庄的刘掌柜,他家那点事儿!”
“刘掌柜?他咋了?前两天不还好好儿的?”
同桌的胖商人立刻来了兴趣,身体不自觉向前倾。
“嘿!好什么呀!”瘦长脸一拍大腿,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昨儿个夜里,闹翻天啦!”
天心立刻捏紧了瓜子,耳朵恨不得能伸过去,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地低头吹着根本不烫的茶水。
月摇也机灵地缩在她肩头,小脑袋歪着,红宝石似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桌人。
“快说快说,别卖关子!”另一人催促道。
瘦长脸得意地清了清嗓子,绘声绘色地讲起来:
“还不是刘掌柜那个填房小夫人!年纪轻,心眼活!不知怎么的,就跟对面那条街‘永昌号’的少东家看对眼儿了!”
“啊?永昌号的少东家?那不是刘掌柜生意上的对头吗?”胖商人惊讶地张大了嘴。
“可不就是嘛!冤家路窄!”
瘦长脸唾沫横飞。
“听说啊,俩人偷偷摸摸好些日子了。昨儿晚上,刘掌柜本来说是去邻镇收账不回来,结果事儿办得顺,半夜就摸回家了!好家伙,正好堵在屋里了!”
“嚯——!”桌上几人同时发出惊叹声,连旁边桌的茶客都有意无意地放低了声音,竖起了耳朵。
天心听得眼睛发亮,瓜子都忘了嗑,心里跟着喊: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瘦长脸仿佛身临其境,“那还能有好?刘掌柜气得当场就掀了桌子!听说那永昌号的少东家,衣服都没穿整齐,吓得从后窗跳出去跑了!鞋都跑丢了一只!”
“噗——”有人没忍住笑出声。
“刘掌柜那小夫人呢?”胖商人更关心这个。
“哭天抢地呗!说是被强迫的,谁信啊!刘掌柜这回是脸面丢尽喽!今天布庄都没开门!”
瘦长脸总结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你们瞧着吧,东街布庄和永昌号这梁子,算是结死喽!以后有热闹看呢!”
几人又是唏嘘又是感叹,议论纷纷。
天心听得心满意足,这才慢悠悠地嗑开一颗瓜子,压低声音对肩头的月摇说:
“听见没?跳窗跑路,鞋都丢了一只!这永昌号的少东家身手不行啊,换了我……”她及时刹住话头,想起自己又不是男人。
月摇叽叽小声回应:
“就是就是!太笨了!要是鸟的话,早就从屋顶飞走了!保证一根羽毛都不会留下!”
“嗯,回头得建议那位少东家多练练轻功,或者……干脆养只会飞的兽宠?”
天心摸着下巴,一本正经地思考着完全不靠谱的建议,脸上洋溢着愉悦的笑容。
她津津有味地喝完粗茶,留下一把瓜子皮,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