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心又来了。
她拿了一壶清水。
章烽依旧蜷缩在门槛边,像是枯萎了一般。
看到她,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躲避。
天心放下水壶,开口,这次提的是另一个名字:
“你妻子姚氏,她最不喜欢这种阴霾天气,对吗?她说这样的天,连她绣的梅花都显得没精神。”
章烽的肩膀猛地一缩,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连这个都知道……是了,是他自己说的……
回忆如同潮水般涌上,带着甜蜜,更带着毁灭性的苦涩。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天心,眸中不再是愤怒,而是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悲伤和无力。
“求你了……”他声音破碎,“别说了……别再……”
“为什么不能说?”
天心反问,语气甚至显得有些冷酷。
“因为她死了?因为你觉得是你的错?所以连关于她的记忆,都要变成不敢触碰的毒药?让她在你的逃避里被彻底遗忘?”
这些话比直接的辱骂更残忍。
章烽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抱住脑袋,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发出断断续续的压抑抽气声。
不要再剥开看了……太痛了……
远处的街角,有好奇的孩子张望,被大人迅速拉走。
镇民们的窃窃私语更多了,他们看不懂这个外乡姑娘到底想做什么,既不像单纯的怜悯,也不像纯粹的折磨。
第三日,第四日……第十日……
天心每日都来。
有时带一点食物,有时只是一碗清水。
她的话永远那么直接,每一句都戳向他痛苦的记忆节点。
他战死的袍泽、他蒙冤的屈辱、他错伤的无辜、他破灭的家庭……
章烽的反应从极度的悲伤和抗拒,逐渐变为一种疲惫的麻木,再到后来,甚至会偶尔抬起眼,用一种复杂至极的眼神看着天心。
有痛苦,有不解,有一丝被看穿一切的恐惧,甚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
依赖这个在他暗无天日的生活里,唯一一个,还敢直面他这摊烂泥的人,逼着他清醒着痛苦的人。
镇民们也从最初的震惊、恐惧,变得有些习惯甚至麻木。
他们依旧不敢靠近,但会在私下里感叹:
“那姑娘……胆子也太大了……”
“唉,造孽啊……不过那章烽也是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别忘了上次他发疯差点打了李家的娃!”
第二十日的清晨。
天心走来时,章烽依旧坐在老地方,但眼神不再是全然的死寂。
他看着天心放下东西,忽然极其沙哑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
“你……日复一日……到底……想得到什么?”
这是数月来,他第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对她说话。
天心停下动作,看向他。
他的问题里没有了最初的崩溃和哀求,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点点探究。
天心回答。
“我不想从你这里得到任何东西,我要的东西,你也给不了。”
“我只是不想再看你用酒谋杀自己的感知。你的恨是真的,你的冤屈是真的,但你犯的错也是真的。你可以选择抱着它们一起烂死在这里,让你的仇人拍手称快,让你的错误永远得不到弥补。也可以选择……”
她顿了顿,
“换一种方式,承载它们。比如,先站起来。”
章烽沉默了,久久地看着地面。
他的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
换一种方式?还能有什么方式?
但连日来的“折磨”似乎真的耗尽了他沉沦的力气,反而留下了一片痛苦的虚无,等待被填充。
小镇的日常依旧在继续,挑担的货郎吆喝着走过,孩童的嬉闹声从远处传来,炊烟袅袅升起。
这一切的背景音,反而更衬得他角落的死寂与挣扎格外鲜明。
又过了数日。
当天心再次到来时,章烽没有再表现出任何激烈的情绪。
他甚至在她放下那一小块干粮时,喉咙动了动,然后在长久的沉默后,极其缓慢地伸出手,将它拿了起来,送入口中。
天心知道,那厚重的盔甲已被她日复一日的言语凿开,虽然过程痛苦,但足够让一丝光透进去。
镇上的人也逐渐发现了章烽的变化,他虽然依旧阴沉孤僻,但似乎……
不再那么随时会暴起伤人了。
人们依旧畏惧,但议论中多了几分惊奇和不解,看向天心的目光也充满了更多的好奇。
当章烽逐渐习惯每日的“刺痛”,甚至开始下意识地在清晨等待那个身影时,天心改变了方式。
她带来了一把沉重的斧头。
“镇子西边的野木林需要清理出一条防火道。这不是为你,是为镇子做事。你做不做?”
她给了他一个与“赎罪”无关的纯粹体力劳动。
章烽沉默地接过了斧头。
日复一日,他顶着烈日或寒风,在林间砍伐、搬运。
沉重的体力劳动耗尽了他的精力,让他无暇沉溺于情绪。
肌肉的酸痛代替了酒精的麻痹,汗水冲刷着身体的污垢,仿佛也在缓慢冲刷心灵的滞涩。
天心时常会来看他,有时带些清水,有时只是远远看着。
他们很少交谈,但一种奇特的默契在沉默中滋生。
在这个过程中,章烽的身体逐渐恢复力量,眼神中的混沌日益减退,但那深沉的痛苦并未消失,只是从沸腾的愤怒,逐渐沉淀为一种冰冷而坚硬的力量。
数月后的某一日,章烽砍倒了一棵格外粗壮的老树。
他累得几乎脱力,靠在树桩上剧烈喘息。
天心走了过来,没有带水,只是站在他面前。
“你的力气回来了,章烽。比你沉沦时大了不少。”她缓缓道,“现在,你有力量去做选择了。”
章烽抬起头,汗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你的恨,还在吗?”天心问。
“……在。”他沙哑地回答,这是数月来他首次正面回应这个问题。
“你的悔呢?”
“……也在。”声音更低,更沉。
“很好。”天心点头,“记住它们,但别让它们再吞噬你。愤怒是火,能焚毁敌人,也能焚毁自己。如今火势已控,是将其化为锻造之力,还是任其最终熄灭成死灰,选择权在你。”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
“现在,我最后问你一次。”
“是继续留在这里,用余生反复咀嚼这份痛苦,直至其将你彻底腐蚀?还是背负着这份无法消失的恨与悔,走出去,去做你真正该做的事?”
“无论是用正当方式洗刷冤屈,还是去寻找那位老吏的后人尽力弥补,或是其他任何能让你的心获得片刻安宁的事。”
“选择一条路,然后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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