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半个月,幻音坊医阁成了李天然的暂居之地,也成了凤翔暗流中一个微妙的观察点。
苏芷的“灵枢针”配合幻音坊秘药,效果显着。李天然的经脉以缓慢但稳定的速度修复着,丹田中的紫金内力如同冬眠后初醒的幼兽,开始一丝丝重新汇聚、流转,虽然远不及从前充沛灵动,但至少不再是死寂一片。背后的烧伤结了痂,开始发痒,是愈合的征兆。他已能靠着软垫坐起,每日在莹勾冷眼监督下,按时服药、配合苏芷施针,偶尔还能在室内缓步走上几圈,只是稍久便气虚力乏,额角见汗。
莹勾的伤好得更快。她体质特殊,加上本身功力深厚,那些皮肉外伤早已愈合,连疤痕都淡得几乎看不见。她大多时候守在李天然榻边,闭目调息,血色的内力在体内循环不休,似乎比以往更加凝练沉静。有时苏芷来施针,她会暂时离开,不知去向,但总在李天然需要时悄然出现。
影羽的消息断断续续传来,如同穿过层层过滤的溪流,虽不完整,却足够清晰。
“经脉尽毁、已成废人”的消息在特定渠道传开后,起初还引起些波澜,但很快便被凤翔其他更热闹的事情盖过——通文馆与几个本地商帮因为漕运份额起了争执;城东发现前朝古墓,引来不少江湖宵小;女帝近日频频召见本地士绅,似有新政风声。一个“废了”的“萤火”首领,在偌大的凤翔,很快便成了茶余饭后偶尔提及的淡影。
影羽按照李天然的指示,通过几个可靠的中间人,“狼狈”地变卖了几处无关紧要的产业和两条情报线,换来的钱财一部分悄悄送入医阁,大部分则用于支付抚恤和维持剩余人员的隐匿开销。动作不大,却恰好落在某些有心人的眼里,坐实了“萤火”日薄西山、急于求存的形象。
夜枭的断臂接续得不错,幻音坊的续骨膏和苏芷的调理发挥了作用,虽不能恢复如初,但保住了手臂,日后勤加修炼,或许能恢复七八成战力。其他重伤员也在陆续好转。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竹影,在室内洒下摇曳的光斑。李天然刚喝完药,正倚在榻上,慢慢运转着微薄的内力温养一条受损严重的经脉。莹勾坐在窗下的矮凳上,拿着一块素白绢布,擦拭着一柄薄如柳叶、通体暗红的短刃,那是她从不离身的兵器之一,名曰“血吻”。
气氛有种诡异的宁静。
突然,莹勾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血眸倏地抬起,望向门口。
几乎同时,门外传来姬如雪清越的通报声:“李首领,女帝驾临。”
李天然心中一凛,收敛内力,正了正神色。莹勾也已收刃入袖,无声站起,立于榻侧,血眸低垂,掩去所有情绪。
门被轻轻推开,并未出现前呼后拥的场面。只有女帝水云姬一人,缓步而入。她今日未着繁复宫装,仅是一袭淡紫色常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少了三分威严,多了两分清雅,但那双凤目中的深邃与压力,却丝毫未减。
“不良人李寻安,参见女帝。”李天然在榻上躬身,姿态恭敬。莹勾亦微微低头。
“不必多礼,你伤重在身。”女帝声音平淡,目光先扫过李天然仍显苍白的面容和包裹着纱布的肩背,又瞥了一眼垂首而立的莹勾,最后落回李天然脸上,“看来苏芷医术确有独到之处,李首领气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
“全赖女帝庇佑与苏先生妙手。”李天然谨慎回应。
女帝微微颔,径自在室内唯一一张红木圈椅上坐下,姿态闲适,仿佛只是来探望一位寻常伤患。“李首领可知,你在地下巢穴那一炸,动静着实不小。如今流民巷那边,百姓间传言四起,有说地龙翻身,有说异宝出世,更有甚者,牵扯到前朝秘闻。”
李天然心中一紧,知道这是进入正题了。“晚辈鲁莽,行事不计后果,给凤翔平添纷扰,请女帝恕罪。”他主动认错,姿态放得更低。
女帝端起姬如雪适时奉上的清茶,浅啜一口,不置可否。“纷扰倒也罢了,幻音坊自能平息。只是……”她放下茶盏,目光如电,“那尤川盘踞多年,巢穴之中,除了蛊母毒虫,可还有别的‘东西’?”
来了。李天然知道这才是女帝亲自前来的主要目的。尤川巢穴被炸毁,大部分物品湮灭,但总有些残留。幻音坊清理现场,必然有所发现,女帝这是在试探他是否还藏着什么关键信息,或者说,在评估他的“剩余价值”和“可控程度”。
“回女帝,”李天然露出回忆与后怕的神色,“当时晚辈为求一线生机,不得已引爆火油与那蛊母同归于尽,仓促之间,只觉天崩地裂,并未留意其他。只记得……尤川现身时,手中持有一柄怪异短杖,似乎能操控毒瘴虫群。至于巢穴深处是否还有其他密室或物品,晚辈实在不知。”
他半真半假地回答,点出短杖(已被幻音坊收走),隐去自己对瓦罐阵法和可能存在的“钥匙”的猜测,将一切推给爆炸和当时的混乱。
女帝静静听着,指尖在圈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仿佛在衡量他话语中的真伪。
“短杖……”她沉吟片刻,“确已找到,不过是件残器,其中灵性已失,与寻常毒物法器无异。”她话锋一转,“李首领可知,通文馆圣主李嗣源,近日深居简出,却频频召见其麾下擅长工械与火药之人?”
李天然心头一跳。李嗣源在复盘那场爆炸!他想弄清“萤火”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或者……他想掌握这种“力量”。
“晚辈不知。”李天然垂下眼帘,“李圣主心思深沉,非常人所能揣度。”
“心思深沉……不错。”女帝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所以,他也不会相信,一个能设计引出尤川、炸毁蛊母巢穴、甚至疑似让尤川尸骨无存的人,会真的就此成为一个废人。”
她目光再次落在李天然身上,这次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压迫。“即便你经脉真的受损,武功难复,但这里,”她指尖虚点自己太阳穴,“还完好。李嗣源不会放心,本座……也需要确认。”
李天然感到背脊渗出冷汗。女帝把话挑明了。她既是在警告李嗣源的威胁未除,也是在敲打他——别以为装废人就能安然度日,你的脑子,本身就是一种需要被评估和掌控的“力量”。
“晚辈惶恐。”李天然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一味示弱装傻,需要展现一定的价值,但又不能是威胁。“经此一役,晚辈与‘萤火’确已元气大伤,无力再卷入任何纷争。但女帝救命之恩、庇护之情,晚辈没齿难忘。若女帝不弃,但凡有用得着晚辈这残躯或些许浅见之处,晚辈定当竭尽所能,以报万一。”
他给出了一个承诺:我无意争锋,但我记得你的好,愿意在必要时为你所用。这是一个相对安全的姿态,既表达了忠诚(有限的),又承认了自身的弱势和依赖。
女帝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室内只有竹叶沙沙声和三人轻微的呼吸声。
“李首领是聪明人。”最终,女帝缓缓起身,“好生养伤。凤翔……暂时还需要安静。”
她没有给出明确的许诺或安排,但这句“暂时还需要安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在她还需要凤翔稳定的这段时间内,只要李天然和“萤火”不主动惹事,她可以继续提供有限的庇护。
“恭送女帝。”李天然和莹勾齐声道。
女帝微微颔首,转身离去,紫色裙摆拂过门槛,消失在外面的竹影阳光中。
直到她的气息彻底远去,李天然才缓缓靠回软垫,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一片。与女帝这番看似平淡的对话,凶险程度不亚于面对蛊母。
莹勾走到他身边,血眸中带着询问。
“暂时安全。”李天然低声道,声音有些疲惫,“但她和李嗣源,都盯着我们。李嗣源想弄清爆炸的秘密,甚至可能想掌握这种力量。女帝……则在评估,我这份‘脑子’,究竟是该彻底废掉,还是留着偶尔用用。”
他看向窗外摇曳的竹影,目光深远。“我们需要更快恢复,也需要……找到新的‘筹码’。不能总把性命,寄托在别人的‘需要安静’上。”
莹勾没说话,只是将一杯温水递到他手边。
李天然接过,慢慢喝着。温水入腹,暖意化开些许寒意。
竹影依旧婆娑,医阁内重归宁静。但李天然知道,这宁静之下,棋局未终,落子无声,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第117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