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探视后的几日，医阁内的生活看似恢复了之前的平静规律。李天然的伤势在苏芷的调理下稳步好转，已能自行下榻缓步行走，只是内力恢复依旧缓慢，运转时经脉隐隐作痛，远未到与人动手的程度。
莹勾依旧如影随形，大部分时间闭目调息，偶尔会消失一两个时辰，回来时身上带着极淡的、不易察觉的血腥气或夜露的湿意。李安然不问，她也不说，彼此间有种无需言明的默契。
影羽传回的消息开始变得零散且延迟，显然凤翔的暗流涌动加剧，各方势力的监控和反监控都在升级。仅有的几条信息显示：通文馆与本地商帮的争执以通文馆小胜告终，李嗣源重新开始公开露面，神情如常，但门下调动频繁；玄冥教判官离开凤翔后，其行踪在汴州一带失去痕迹；万毒窟再无声息，似乎彻底放弃了凤翔这个据点。
这日黄昏，天际堆起厚重的铅云，空气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竹叶无风自动，发出不安的簌簌声。
苏芷照例前来施针，结束时，她并未立刻离去，而是看了看窗外天色，对李天然道：“今夜或有骤雨，李首领伤势未愈，体内气血尚未完全平复，需注意保暖避寒，切忌受风。若觉心脉有异，可含服此丹。”说着，递过一枚蜡封的朱红丹药。
李天然接过道谢，心中却微微一动。苏芷的叮嘱向来简洁专业，今日特意提及天气和心脉，隐隐像是一种提醒。
送走苏芷，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乌云低垂，远处传来隐隐雷声。医阁弟子早早点燃了灯烛，关紧了门窗。
李安然靠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从医阁书架上取来的、介绍各地风物药材的闲书，却有些心不在焉。莹勾坐在窗边矮凳上，擦拭着她那柄“血吻”短刃，动作比平日更慢，血眸偶尔瞥向窗外漆黑的竹林。
亥时初，豆大的雨点终于砸落下来，起初稀疏，很快便连成一片，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瓦片和竹叶上，声势惊人。狂风卷着雨丝，从窗缝门隙钻入，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深秋的寒意。
灯烛被风吹得摇曳不定，室内光影晃动。
就在这风雨声最盛之时——
“笃、笃、笃。”
三声清晰而节奏独特的敲门声，穿透雨幕，传入室内。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
不是幻音坊弟子惯常的叩门方式，也绝非夜枭或影羽。
李天然和莹勾同时抬眼，望向房门。
莹勾血眸中寒光一闪，“血吻”已无声滑入袖中。她看向李天然。
李天然放下书卷，神色平静，微微颔首。
莹勾起身，走到门边，并未立刻开门，而是侧耳凝神片刻，然后才缓缓拉开一道门缝。
门外站着两个人。
前面一人，身着青灰色朴素长衫，未戴冠冕，只以木簪束发，面容儒雅温和，嘴角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手里提着一个防水的油布包裹。正是通文馆圣主，李嗣源！
他身后半步，立着那个干瘦矮小、始终低眉顺眼的汉子，此刻手中未盘铁胆，却撑着一把极大的油纸伞，为李嗣源挡住了瓢泼大雨。伞沿雨水如注落下，那汉子身上却滴水未沾，气息沉凝如古井。
李嗣源的目光越过莹勾，直接落在榻上的李天然身上，笑容不变，声音温和地穿透雨声：“深夜冒雨来访，叨扰李首领静养了。不知可否入内一叙？”
李天然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露分毫，甚至浮现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与虚弱，挣扎着想坐直身体：“竟是圣主亲临？晚辈有伤在身，未能远迎，实在失礼……咳咳……莹勾，请圣主进来。”
莹勾血眸冷冷地扫过李嗣源和他身后的汉子，侧身让开，但人却未退，就站在门内一步处，如同最忠诚也最危险的护卫。
李嗣源仿佛没看到她的戒备，坦然入内。那干瘦汉子收伞立在门外廊下，如同泥塑木雕，但气机却隐隐锁定了室内。
医阁内室本就不大，李嗣源进来后，更显逼仄。他在苏芷白日坐过的那张圈椅上坐下，将油布包裹随手放在脚边，姿态闲适，仿佛真是来探访病友。
“李首领伤势可好些了？”李嗣源关切地问道，“那日流民巷之事，本座听闻后亦心惊不已。李首领为凤翔除一大害，却身负如此重伤，实在令人扼腕。”
“圣主谬赞，晚辈愧不敢当。”李天然靠在软垫上，脸色苍白，声音带着伤后的气虚，“不过是侥幸捡回一条命，如今已成废人，苟延残喘罢了。倒是劳动圣主挂心，深夜冒雨前来，晚辈惶恐。”
他刻意强调“废人”二字，观察着李嗣源的反应。
李嗣源笑容不变，目光在李天然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包裹纱布的肩背和明显无力垂落的手，叹息道：“李首领不必过谦，更不必妄自菲薄。江湖风波恶，能活着便是本事。更何况，李首领虽伤及经脉，但才智韬略，岂是区区武力可限？”
他话锋一转，如同闲聊般说道：“本座近来翻阅古籍，见前朝有奇士，擅以硝石、硫磺等物配以秘法，可生雷霆之火，开山裂石，威力无匹。联想李首领那日壮举，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由心生感慨，我辈江湖人，终究是坐井观天了。”
果然是为了爆炸之事！李嗣源不仅怀疑，甚至已经查到了一些火药配比的皮毛！他是在试探，想知道李天然是否掌握着更完整、更致命的配方或技术。
李天然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茫然与后怕：“圣主所说，高深莫测，晚辈听不明白。那日情急之下，晚辈只是将身上仅存的火油掷出，想阻那蛊母一阻，谁料竟引发如此剧烈的爆炸，想来是那血池粘液或蛊母本身蕴含奇异能量所致，实属侥幸，至今思之，犹自后怕。”
他将一切推给巧合与未知能量，否认掌握任何特殊技术。
李嗣源眼神深邃，笑容微微收敛，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是吗？那倒是巧了。不过，李首领可知，那尤川巢穴之中，除了蛊母毒虫，似乎还曾藏有半卷前朝工部遗落的《火攻要略》残篇？虽然已在爆炸中损毁，但其中只言片语提及的‘猛火油’、‘震天雷’等物，倒是与李首领所用之物，颇有相似之处啊。”
他在施加压力，暗示李天然可能私藏了那残篇，或者与之有关。
李天然心头一凛，李嗣源果然做了大量调查，连这种细节都挖了出来。他露出惊愕之色：“竟有此事？晚辈实不知情。当日爆炸猛烈，晚辈能捡回性命已是万幸，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他苦笑着摇头，“圣主若是对那残篇感兴趣，或许该问幻音坊清理现场的诸位。”
巧妙地将皮球踢回给幻音坊，暗示东西可能被幻音坊拿走了。
李嗣源目光微凝，深深看了李天然一眼，忽然笑了起来，气氛似乎缓和了些：“本座只是随口一提，李首领不必紧张。今日前来，主要是探望李首领伤势，并无他意。”
他顿了顿，仿佛才想起什么，指了指脚边的油布包裹：“对了，本座知李首领在此养伤，特意带来两支上好的长白山老参，最是补气养血，固本培元，希望对李首领恢复有所助益。此外……”
他语气变得更加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感慨：“李首领少年英才，却遭此大难，实乃江湖之憾。我通文馆虽非杏林圣地，但库中亦收藏有几门温养经脉、修复丹田的奇特意功心法。若李首领不弃，待伤势稳定后，本座可命人抄录一份送来，或能对李首领有所裨益。”
威逼之后，便是利诱。先以爆炸秘密施压，再以疗伤功法示好，软硬兼施，目的无非是想将李天然这个“危险”且“有脑子”的人，拉拢或控制在手中。
李天然心中雪亮。他脸上露出感激与挣扎混杂的神色，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圣主厚爱，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如今伤重，前程未卜，一身残躯，实在不敢再奢求什么。女帝于晚辈有救命之恩，幻音坊亦待晚辈不满，晚辈……还需些时日思量。”
他没有立刻拒绝，也没有答应，给出了一个模糊的、需要时间考虑的回应。这既给了李嗣源一丝希望，又暂时避免了直接冲突，同时再次点出自己与幻音坊的关系，提醒李嗣源不要轻易妄动。
李嗣源何等人物，自然听得出其中含义。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芒，但笑容依旧温和：“李首领重情重义，本座理解。此事不急，李首领安心养伤便是。凤翔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日后总有再见之时。”
他站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天然一眼：“雨势未歇，本座就不多打扰了。李首领，保重。”
“恭送圣主。”李天然在榻上微微欠身。
李嗣源转身走向门口，那干瘦汉子已无声地将伞撑开。莹勾依旧立在门边，血眸冰冷地看着他们主仆二人步入雨幕，消失在漆黑的竹林小径尽头。
房门重新关上，隔绝了风雨声，也隔绝了那无形的压力。
李天然缓缓靠回去，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比与蛊母搏杀还要疲惫。后背再次被冷汗浸湿。
莹勾走到他身边，递过一杯温水，声音冷冽：“他想要你的‘法子’，还有你这个人。”
“嗯。”李天然接过水杯，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稍稍平复了心绪，“利诱不成，恐怕下一步，就是威逼，或者……除掉。他不会放任一个掌握着未知力量、又无法控制的人，留在幻音坊，或者……留在世上。”
“麻烦。”莹勾吐出两个字，血眸中杀意一闪而逝，“下次，可以杀。”
“还不是时候。”李天然摇头，目光沉凝，“我们太弱。李嗣源敢亲自来，必有后手，门外那汉子不简单。而且，这里是幻音坊。”
他看向窗外依旧滂沱的夜雨，雨点敲打着窗棂，如同敲在心上。
“这场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李天然低声自语，“凤翔的水，被搅得更浑了。李嗣源，女帝……我们得尽快，找到能让我们站稳脚跟的‘礁石’。”
莹勾没再说话，只是将薄被往上拉了拉，盖住他因紧张而有些发凉的肩膀。
医阁外，风雨如晦。阁内，灯烛摇曳，映照着两张同样凝重而坚毅的脸庞。
长夜漫漫，暗处的眼睛，又多了几双。
（第118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