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然是在一种奇特的感知中恢复意识的。
并非痛楚先行,而是声音。先是竹叶摩挲的沙沙声,极有韵律,像是某种安神的曲调。然后是药炉上陶罐里汤水翻滚的咕嘟声,沉稳而绵长。最后是呼吸声——他自己的,微弱但平稳;和另一个极轻、极缓,却带着冰雪质感的呼吸,就在很近的地方。
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他用尽力气才掀开一丝缝隙。模糊的视线里,先是竹编的屋顶,接着是透过窗格、被切割成方形的、柔和的天光。视线缓慢移动,落在榻边。
莹勾坐在一个蒲团上,背脊挺得笔直,红衣在素净的室内依然刺目。她闭着眼,似乎是在调息,但李天然能感觉到,她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锁定在自己身上,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戒。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唇色比平日更淡些,眉宇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他想动一动手指,却发现身体如同被拆散后勉强拼凑起来,每一处关节都滞涩沉重,稍微用力,胸口和后背便传来火烧火燎的闷痛,伴随着经脉空荡荡的虚乏感。
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
那双闭着的血眸瞬间睁开。
四目相对。
莹勾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极快、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的放松,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她没说话,只是站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然后回到榻边,动作略显僵硬地扶起李天然的上半身,将水杯凑到他唇边。
动作说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笨拙,但很稳,避开了他背后的伤处。
温水滋润了干裂的喉咙,李天然缓了几口气,才用沙哑得几乎破碎的声音问:“……多久了?”
“三天。”莹勾言简意赅,将他重新放平,手指看似随意地搭在他腕脉上,一缕极细的寒气探入,迅速游走一圈后收回。“死不了。”
李天然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变成一声抽气。“其他人……”
“夜枭断臂已接,其他人重伤,无人死。”莹勾顿了顿,补充道,“此地,幻音坊医阁。”
李天然心中稍安。看来与女帝的“交易”,至少在明面上,幻音坊履行了承诺。他闭目内视,体内状况可谓惨不忍睹。经脉多处黯淡扭曲,像是被烈火灼烧后又冻裂的河床,丹田空虚,那点微薄的紫金内力缩在角落,运转艰涩。最麻烦的是心脉附近,虽然那股狂暴冲突的能量被镇压调和了,但依旧盘踞着不少异种残留,如同埋下的隐患。
“你……”他看向莹勾,注意到她手臂上包扎的痕迹和眉宇间的疲色,“你的伤?”
“无碍。”莹勾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比你强。”
李安然知道她嘴硬,也不多说,心中却有一丝暖流划过。他知道最后关头,是莹勾冲进爆炸核心将自己带出来的。这份情,已不是简单的“合作”能概括。
这时,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即是姬如雪清冷的声音:“李首领可醒了?苏先生前来复诊。”
“进。”莹勾开口。
门被推开,姬如雪引着苏芷走入。苏芷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怀中未抱琴,只提着一个精巧的药箱。她先对莹勾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走到榻边。
“李首领感觉如何?”苏芷边问,边伸手搭脉。
“多谢苏先生救命之恩。”李天然声音依旧虚弱,但清晰了许多,“除了浑身无力,经脉滞涩,暂无其他不适。”
苏芷指尖青光流转,仔细探查,片刻后收回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李首领恢复之速,超乎预期。心脉隐患已消大半,经脉虽损,根基未绝,丹田亦有复苏之象。想必是李首领自身功法特殊,或是……另有际遇。”她目光似无意般扫过李天然胸前衣襟。
李天然知道她可能感应到了铜钱的异常,但此事涉及袁天罡,不便多言,只道:“或许是晚辈运气好。”
苏芷也不深究,打开药箱,取出几枚细如牛毛、泛着银光的玉针。“虽无大碍,但经脉之伤需细细调理,否则日后功力难复,且易留下暗疾。我以‘灵枢针’为你疏导残余淤塞,配合汤药,七日一疗程,需持续一月。”
“有劳先生。”李天然感激道。
苏芷施针手法极快,玉针落下时带着清凉气息,精准刺入各处要穴,引导着李天然体内那点微弱的内力缓缓流动,修补着千疮百孔的经脉。过程有些酸麻胀痛,但结束后,李天然确实感觉气息顺畅了不少。
施针完毕,苏芷留下新的药方,又叮嘱了几句静养事项,便与姬如雪一同离去。姬如雪临走前,看了一眼李天然,道:“女帝已知李首领醒来,待李首领伤势稍稳,或会召见。这几日,李首领可安心在此养伤,一应所需,吩咐门外弟子即可。”
门重新关上。
室内又只剩下两人。短暂的安静后,李天然看向莹勾:“外面情况如何?”
莹勾在榻边坐下,血眸微垂,将这三日探知的情况,以她特有的简洁方式道来:
“流民巷巢穴已毁,幻音坊清理现场,宣称剿灭一伙伪装成流民的凶徒。尤川尸骨无存,短杖残骸被收走。”
“通文馆无明面动作,暗哨增多,李嗣源称病不出。”
“玄冥教判官踪迹消失,疑似已离凤翔。”
“城南药铺,三日前被不明人物洗劫,丢失数味偏门药材,与尤川所求吻合。”
“万毒窟在凤翔其余暗桩,三日内或撤离,或静默。”
“萤火重伤者在此医治,轻伤者由影羽带领,隐匿于新据点。”
信息零碎,但足够李天然拼凑出大概。尤川身死,万毒窟势力暂时退出凤翔棋盘。玄冥教见势不妙抽身。李嗣源吃了暗亏,损失了尤川这把刀,还折了些人手,此刻必然在重新评估,甚至可能怀疑是幻音坊与“萤火”联手做局。幻音坊则成了最大赢家,名正言顺清理了毒瘤,震慑了对手,还将“萤火”和李天然暂时控在手中观察。
“我们……算是暂时安全了?”李天然问。
“女帝心思难测。”莹勾冷声道,“李嗣源,不会罢休。”
李天然点点头,这才是关键。暂时的平静,不过是下一轮风暴的酝酿期。他如今重伤在身,“萤火”元气大损,若李嗣源狠下心来,不惜代价,或是女帝改变主意,他们依然危如累卵。
“需要时间。”李天然看着自己苍白无力的手,“至少,在我能下床走动,在夜枭他们恢复一定战力之前,我们需要幻音坊这层暂时的庇护,也需要……麻痹李嗣源。”
他眼中重新泛起那种属于“项目经理”的冷静算计的光芒,即使躺在病榻上,虚弱不堪。
“帮我传信给影羽。”李天然低声道,声音虽弱,却条理清晰,“第一,让他动用所有隐藏渠道,散布消息:我李寻安经脉尽毁,武功全失,已成废人,全靠幻音坊怜悯苟活。‘萤火’遭重创,骨干伤亡殆尽,名存实亡。消息要真真假假,尤其我的伤势,往重里说。”
“第二,让他想办法,接触一两个与通文馆有生意往来、却又不是核心的中小帮派或商人,透露我们有意变卖之前积累的一些‘不太敏感’的物资和渠道,换取钱财和药材,用以安置伤残兄弟、维持生计。姿态要狼狈,要像真的走投无路。”
“第三,给夜枭带话,让他安心养伤,断臂不可心急,配合治疗。待他能活动后,让他开始整理我们之前所有的行动记录、人员档案、物资清单,尤其是与各方的‘交易’记录,做得仔细些,但不必急。同时,让他以我的名义,给所有伤亡兄弟的家人或指定之人,发放最高规格的抚恤,钱从我们最隐秘的备用金里出,不够……我想办法。”
莹勾静静地听着,血眸中映着他虚弱却坚定的侧脸。她并不完全理解这些布置背后的所有弯弯绕绕,但她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隐忍、筹谋和那份沉重的责任。
“你确定要示弱至此?”她问。
“不是示弱,是争取时间,降低威胁,转移视线。”李天然咳嗽两声,缓了缓气,“李嗣源多疑,但更自负。一个废了的对手,一群散了的蝼蚁,不值得他立刻大动干戈,反而会让他更专注去查幻音坊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去消化万毒窟留下的‘遗产’。而我们需要这段时间,恢复,喘息,然后……”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然后,看看能不能从这盘残棋里,找到我们的新活路。”
莹勾没再说话,只是伸出手,将他滑落的被角往上拉了拉,动作依旧有些生硬。
“好好养伤。”她丢下这句话,起身走向门外,去安排他交代的事情。
李天然望着她消失在门外的红色背影,又转头看向窗外摇曳的竹影。
卧榻之上,虽不能动,耳中却已听到了凤翔城里,那再次悄然转变的风向。
接下来的日子,是沉寂,也是暗涌。
(第11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