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丹,帕罗山谷深处。狂风卷着五彩经幡,猎猎作响,如同无数神灵在低语。林夕跟随着年迈的向导多吉,艰难地跋涉在前往一座偏远寺庙的路上。他是一名专攻濒危语言的人类学学者,此行的表面目的,是记录一种仅存于该寺庙某位老喇嘛口中的古老方言。但林夕心中藏着更私密、更阴暗的驱动力——他渴望在这里找到一种传说中的“忘忧秘法”,以摆脱纠缠他多年的严重抑郁和源自童年创伤的自毁倾向。
多吉一路沉默,布满风霜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谨慎,多次提醒林夕,要心存敬意,不可触碰某些古老的玛尼堆,不可在不洁之地(如坟场附近)解手,尤其强调,绝不能亵渎那些破损掉落在地上的风马旗(隆达),因为它们承载着祈愿,一旦破损,可能附着不好的东西。
终于,他们抵达了那座仿佛镶嵌在悬崖上的寺庙——扎西伦寺。寺庙出奇地冷清,只有一位眼神浑浊、几乎失聪的老喇嘛看守。老喇嘛对林夕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他用含混不清的古老方言,缓慢地讲述着一些关于世界起源和心灵净化的传说,但林夕敏锐地感觉到,老喇嘛的目光时常掠过他手腕上被长袖遮盖的疤痕,仿佛能看透他内心的黑暗。
一天傍晚,林夕在寺庙后山的乱石堆中,发现了一幅被风雨侵蚀得几乎碎裂的古老岩画。画中描绘的并非慈悲佛像,而是一个身形扭曲、面目模糊的黑色人形,被无数写有经文的布条紧紧缠绕,周围是一些呈痛苦挣扎状的小人。岩画旁,散落着一些破损严重、颜色发黑的风马旗碎片。鬼使神差地,或许是出于学术好奇,或许是被那黑色人形散发的诡异气息所吸引,林夕违背了多吉的警告,偷偷捡起了几片风马旗碎片,藏进了自己的笔记本。
当晚,林夕在寺庙安排的小房间里整理笔记。窗外风声呼啸,但他渐渐听到了一种别的声音——一种细微的、仿佛布帛被撕裂的“嘶啦”声,夹杂着类似呻吟的低语,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悸,那种熟悉的、想要用疼痛来缓解内心煎熬的自残冲动,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
他推开笔记本,那几片风马旗碎片赫然出现在眼前。在昏暗的酥油灯下,碎片上模糊的经文图案,此刻看来竟有些像扭曲的人脸。他感到一阵恶心眩晕,恍惚中,似乎看到那些碎片上的“人脸”正对着他无声地狞笑。
从那一夜起,林夕的梦境变得恐怖而具体。他总梦见自己被无数湿漉漉、沾满污秽的布条紧紧捆绑,无法呼吸,一个黑色的影子在他耳边低语,内容不是恐吓,而是诱惑——诱惑他放弃挣扎,诱惑他体验自我毁灭带来的终极快感,甚至呈现出一些扭曲的、将痛苦与性高潮联系在一起的淫秽画面。醒来时,他常常发现自己浑身冷汗,有时指甲里甚至嵌着从自己身上抓挠下来的皮肉,但他却对过程毫无记忆。
他的精神状态急转直下,对老喇嘛的录音工作也心不在焉。多吉最先察觉了他的异常,看到他日益空洞的眼神和身上偶尔出现的莫名淤青,多吉的脸色变得极其凝重。一次,多吉趁林夕不注意,翻看了他的笔记本,发现了那些风马旗碎片。多吉如同触电般缩回手,眼中充满了恐惧,对林夕说:「你惹上‘隆达克’了!那是困在破损风马旗里的怨灵!它会吸走你的‘索克’(生命能量),让你在噩梦中把自己撕碎!」
多吉告诉林夕,「隆达克」喜好负面情绪,尤其是自毁的欲望。它会编织噩梦,放大人的痛苦,最终让人在恍惚中自残或自杀,从而彻底吞噬其灵魂。要驱除它,必须用最纯净的“火焰之祭”。方法极其凶险:需要在正午阳光最烈时,于寺庙最高的露天平台,用新的、受过加持的风马旗包裹住那些碎片,淋上酥油点燃。同时,林夕必须赤身坐在火圈中央,手持一把用牦牛骨和鹰羽制成的法器,集中全部意志力观想自身被白光笼罩,抵御怨灵的最后一波反扑。多吉强调,一旦开始,就不能中断,否则怨灵会彻底失控。
此时的林夕,已被折磨得形销骨立,求生的本能让他决定孤注一掷。次日正午,在扎西伦寺最高的平台上,仪式开始。多吉吟唱着古老的祈请文,将包裹好的碎片点燃。火焰升起的瞬间,林夕感到周围的空气瞬间冰冷,狂风大作,明明是烈日当空,平台上却阴影幢幢。他脑海中的低语变成了尖锐的嚎叫,充满了愤怒和诱惑,催促他跳下悬崖,或者将手中的骨制法器刺入自己的心脏。
赤裸的身体坐在石板上,寒冷刺骨,但更冷的是从心底涌出的绝望。幻象再次出现,他看到已故的父母在向他招手,看到前女友赤裸着身体在火边起舞,种种景象都在引诱他放弃抵抗。他紧咬牙关,嘴角渗出血丝,按照多吉所教,努力观想白光,但那白光微弱摇曳,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没。
就在林夕的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淹没时,一直沉默吟唱的多吉,突然发出一声闷哼,戛然而止。林夕勉强睁开眼,看到多吉脸色灰败地瘫坐在地,嘴角流出黑血,显然是在仪式中遭到了反噬,受了重伤。火焰因为失去了祈请文的维持,开始不稳定地摇曳,那些燃烧的碎片中,似乎有浓稠如墨的黑烟挣扎着要溢出。
仪式中断了!
「完了……」多吉绝望地呻吟。
林夕心中猛地一沉,但就在这时,或许是极度的恐惧激发了某种潜能,或许是长期学术训练带来的意志力最后闪光,他并没有完全放弃。他抓起身边那卷准备用来包裹碎片的新风马旗,用尽全身力气,扑向那堆即将熄灭、黑烟缭绕的火堆,不顾灼烧的剧痛,将整卷风马旗死死地压在了上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一种本能,觉得必须将这些碎片和即将出来的东西“包裹”住。
黑烟被暂时压了回去,火焰熄灭了,留下一团焦黑的、被经幡紧紧包裹的残骸。平台的狂风和阴影瞬间消失,阳光重新变得温暖。林夕虚脱地倒在地上,多吉挣扎着爬过来,探了探他的鼻息,又看了看那团焦黑的东西,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忧虑。
林夕在多吉的照料下休养了几天后,离开了不丹。表面的危机似乎解除了,噩梦不再,低语消失。他回到了城市,继续他的学术生活,试图将那场经历当作一场噩梦遗忘。他甚至开始接受正规的心理治疗,情况似乎有所好转。
但有些东西,似乎不一样了。他发现自己对风的感知变得异常敏感,能听到极其遥远或细微的风声,而这些风声有时会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或悲伤。更让他不安的是,他偶尔会在深夜写作时,无意识地在稿纸上画满无数扭曲的、类似经文的图案,或者重复写下一些他不认识的古老符号。
一天,他收到一个从不丹寄来的、没有寄件人信息的包裹。里面是那卷他在仪式中用来扑灭火堆、边缘已被烧焦的风马旗。当他触摸到那卷经幡时,帕罗山谷狂风的声音瞬间在他耳边响起,如此清晰,仿佛他从未离开。同时涌上的,还有一种他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的、深沉的自我毁灭的冲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更……诱人。
他颤抖着打开那卷风马旗,发现旗子内侧,靠近焦黑边缘的地方,不知用何种颜料,浮现出一些暗红色的、新的图案——那图案,与他当初在悬崖岩画上看到的那个被布条缠绕的黑色扭曲人形,一模一样。
林夕猛地抬头,看向窗外晴朗无云的天空。风声,似乎越来越近了。那卷风马旗,究竟是一个警告,还是一个……未完成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