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天将破晓时,终于停了。
肆虐了一夜的风雪,将江宁城妆点成一片银装素裹的寂寥世界。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云层,洒在积雪覆盖的隐园屋瓦上,反射出清冷惨白的光。庭院里的老梅,枝桠被积雪压得低垂,几朵早发的花苞在雪隙间瑟缩,透出一点倔强的、脆弱的嫣红。
厢房内,烛火燃尽最后一寸,悄然熄灭。但光线并未彻底暗淡,天光透过糊着厚厚桑皮纸的窗棂,朦朦胧胧地透进来,给室内的一切蒙上了一层灰白的、不真切的色调。
谢惊澜依旧坐在那张圆凳上,姿势几乎未曾改变。玄衣上落了薄薄一层从门缝窗隙钻入的霜尘,鬓角眉梢也沾染了寒意凝成的细微白霜。他闭着眼,似乎在假寐,但周身气机圆融内敛,五感却提升到极致,时刻关注着榻上之人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沈倾凰的呼吸,比昨夜似乎又平稳、绵长了些许。虽然依旧微弱,但那种令人心悬一线的、仿佛随时会断绝的游丝感减轻了。九转还魂丹不愧是起死回生的圣药,在他持续不断的内力护持和引导下,磅礴的药力正在缓慢而坚定地修复着她受损严重的身体根基,与那阴寒邪气的拉锯也渐渐占据了上风。她脸上的惨金色褪去不少,恢复成一种失血过多的苍白,唇上也有了一点点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血色。
最明显的变化,是她眉宇间那抹代表神魂受创的灰败死气,淡了许多。虽然眉心那点暗色伤痕依旧存在,但不再像昨夜那样散发着令人不安的阴冷波动。谢惊澜以自身剑意配合观想大日之法,强行镇压封印那精神烙印,显然是起了作用。至少,那烙印暂时被压制住了,不再疯狂干扰她自身意识的复苏。
但这也仅仅是“压制”。那烙印如同最顽固的毒种,深植于她神魂最核心处,与她的本我意识微妙地纠缠着。一日不除,便是一日的隐患,随时可能因外邪引动或她自身心神剧烈波动而再次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谢惊澜缓缓睁开眼。眼中布满了细微的血丝,但目光依旧清明锐利,不见丝毫疲惫混沌。他看向沈倾凰,恰好捕捉到她长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蝶翼在风中挣扎。
要醒了吗?
他心神微动,身体几不可察地前倾了一丝,目光紧紧锁住她的脸庞。
沈倾凰的眉尖,无意识地蹙了起来,仿佛在抵抗某种梦魇或痛苦。呼吸的节奏乱了一瞬,变得有些短促。搁在身侧的手指,也微微蜷缩了一下。
谢惊澜伸出手,指尖悬在她手腕上方,犹豫了一瞬,终究没有落下,只是将一股更加温和醇正的内力,隔空缓缓渡入她体内,助她平复内息,安抚可能因意识复苏而带来的心神动荡。
似乎是这股外力的帮助起了作用,沈倾凰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紧蹙的眉尖也缓缓松开。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在窗外雪光映照下,她那两排浓密卷翘的长睫,终于颤动着,缓缓、缓缓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起初,眼神是涣散的、空洞的,没有焦点,只是茫然地对着头顶素色的帐幔。仿佛一个在无边黑暗中沉沦了太久的人,骤然见到光亮,却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谢惊澜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呼吸不自觉地放得更轻。
那双眸子里的茫然,持续了大约十几个呼吸的时间。然后,瞳孔开始缓慢地聚焦,涣散的光一点点凝聚,最终,定格在坐在榻边、那道沉默的玄色身影上。
四目相对。
沈倾凰的眼中,起初是一片空白的怔忡,仿佛没认出眼前的人是谁。随即,像是记忆的碎片猛然回流,瞳孔骤然收缩,眼底深处掠过一抹清晰的惊悸、痛苦,以及……一丝后知后觉的恐惧。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气音,干涩得厉害。
谢惊澜移开目光,伸手从旁边矮几上端起一直温着的参汤,用银匙舀了半勺,递到她唇边,声音是刻意放平的冷静:“别说话,先喝点水。”
沈倾凰看着他,又看了看唇边的银匙,眼中神色复杂地变幻着,最终,那惊悸与恐惧被一种深切的疲惫与某种了然的晦暗取代。她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着参汤。温热的液体润过干涸刺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也让她混沌的思绪清晰了些许。
一连喝了小半碗参汤,沈倾凰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够了。谢惊澜放下碗,重新坐直身体。
“我……”沈倾凰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带着气音,“昏了……多久?”
“一夜。”谢惊澜言简意赅。
沈倾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积蓄力气,也像是在平复心绪。再睁眼时,眼中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清冷,尽管深处依旧残留着虚弱与惊魂未定。“栖霞山……望星台……”
“赵允消失,月魂教完成某种仪式后撤离。”谢惊澜知道她想问什么,直接给出了最核心的信息,“你被他们利用窥探反向标记,遭受邪力与精神反噬,重伤。”
沈倾凰脸色更白了几分,嘴唇抿紧。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证实,还是让她心头沉郁。“他们……做了什么仪式?”
“现场残留大型邪阵图案与祭祀痕迹,具体目的不明。已派人详查。”谢惊澜顿了一下,看着她,“你‘看’到了什么?”
沈倾凰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眸中再次掠过那夜所见可怖景象的残影——燃烧的黑焰,血色的星图,疯狂的跪拜,干瘪的尸骸,还有那中心被血光包裹的、散发着无尽邪恶与召唤之力的物件……以及,站在边缘,冷静“欣赏”着这一切的赵允。
“血祭……召唤……或者,是完成某种‘契约’的步骤……”她声音低哑,断断续续,带着回忆时的痛苦,“赵允……他在。他好像……知道会发生什么。” 她看向谢惊澜,眼中带着求证与更深的寒意,“苏家……太后……”
“苏家与前朝巫蛊案、与玄微子传承有染,已基本确定。赵允此行,目的不纯。太后是否知情,或参与多深,尚需查证。”谢惊澜语气冷硬,“这些你不必再管,当务之急是治好你的伤。”
沈倾凰沉默。她知道谢惊澜说的是事实,以她现在的状态,什么都做不了。但那种无能为力、任人宰割的感觉,如同毒蚁啃噬着她的心。父亲的血仇,沈家的清白,自身的宿命,还有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巨大阴谋……她却被困在这病榻之上,连生死都需仰仗他人。
“我的伤……”她抬手,似乎想碰触自己的眉心,那里依旧残留着隐痛与冰冷的异物感。
“邪气侵体,经脉受损,服了九转还魂丹,已稳住。但心脉残留阴寒邪毒,需徐徐图之。”谢惊澜语气平稳,目光却落在她眉心那点暗色上,“最麻烦的,是灵台神魂之创。你强行窥探,被那‘月魂之主’残留意志反击,留下精神烙印,与你自身意识纠缠。此烙印不除,轻则神思恍惚,记忆受损,重则……心智迷失,或沦为邪念傀儡。”
他说得平静,但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沈倾凰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神魂之创,精神烙印……这听起来比肉体的伤势更加可怕,也更加难以解决。
“有……办法吗?”她问,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已在寻。”谢惊澜道,没有过多安慰,也没有隐瞒困境,“天下奇人异士、灵药秘法,总有可解之道。你只需安心静养,配合治疗,固守本心,勿让那烙印有机可乘。”
他的话语简洁,没有华丽的承诺,却奇异地让沈倾凰慌乱下沉的心,稍稍安定了一瞬。是啊,现在慌乱恐惧都没有用。既然还活着,既然谢惊澜说在寻解决之法,那她便不能先自己放弃。
“我明白。”她低声道,重新闭上眼,努力调匀呼吸,凝聚涣散的心神。固守本心……她必须做到。
看着她苍白疲惫却努力维持平静的侧脸,谢惊澜眸色深了深,终是开口道:“下次,不可再如此擅自行事。” 语气是冷的,带着责备。
沈倾凰眼睫颤了颤,没有睁眼,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她知道这次是自己太过鲁莽冲动,低估了月魂教的可怕,也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这教训,几乎用命换来。
见她如此,谢惊澜后面更严厉的话便没有再说出口。室内一时静默,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片刻后,沈倾凰忽然又睁开眼,看向谢惊澜,眼中带着一丝迟疑,还是问道:“令牌……碎片……”
“令牌在你枕下。碎片已重新封存,置于他处。”谢惊澜知道她担心什么,“在你伤愈、弄清那碎片底细前,莫要再碰。”
沈倾凰松了口气,又觉一阵强烈的疲倦袭来。说了这几句话,仿佛耗尽了刚刚积蓄起的一点力气。眼皮又开始沉重。
“睡吧。”谢惊澜的声音传来,比方才似乎温和了一丝,“外间之事,有我。”
简单的几个字,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让她紧绷的心神缓缓松懈。是啊,外间有他。至少此刻,在这隐园之中,她是安全的。
她再次陷入昏睡,这一次,眉宇间是纯粹的疲惫,少了惊悸不安。
谢惊澜看着她沉静的睡颜,良久,才起身。坐了一夜,气血运行却毫无滞涩。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清冽冰冷的空气涌入,带着雪后特有的干净气息,也冲散了室内浓郁的药味。
天光已然大亮。雪后的世界,一片刺目的白,掩盖了所有污秽与血腥,却也反射着冰冷的事实。
他回身,看了一眼榻上之人,转身走出厢房,轻轻带上门。
门外廊下,钟伯如同雕塑般垂手而立,见他出来,无声躬身。
“她醒了片刻,又睡了。让青黛随时照看,若有异样,立刻来报。”谢惊澜吩咐,“药膳按方子准备,要精细,利于吸收。参汤可断续温着。”
“是,老奴明白。”
“石头回来,让他立刻来见本王。”谢惊澜说完,不再停留,迈步走向前院书房。一夜未眠,守候伤者,但还有许多事,需要他立刻处理。赵允失踪的影响,全城大索的结果,月魂教下一步可能的动向,太后那边的反应,还有……寻找医治之法的进展。
雪霁微明,但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杀机暗藏。而他,必须在这迷雾中,为身后那昏睡的人,也为这江宁城,劈开一条生路。
书房内,炭火早已熄灭,冰冷如窖。谢惊澜却恍若未觉,径直走到巨大的江宁舆图前,目光沉沉扫过栖霞山的位置,又移向西北方向,最终,落在地图边缘,那片广袤的、属于江北的土地。
风雪暂歇,博弈,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