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夜。
隐园最深处的厢房里,烛火燃了又枯,枯了又续。光影在墙壁上无声摇曳,映着榻上女子苍白沉静的睡颜,和榻边男人沉默如石的侧影。
谢惊澜没有离开。
他就坐在那张略显简陋的圆凳上,背脊挺得笔直,玄衣在昏黄的光线下几乎与身后的阴影融为一体。目光落在沈倾凰脸上,长久地,一瞬不瞬。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只有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一丝血色,证明着九转还魂丹的药力仍在顽强地与那侵入骨髓的阴寒邪气抗争。呼吸很轻,很缓,如同游丝,仿佛随时会断。
他每隔半个时辰,便会扣住她的手腕,将一股精纯温和的内力输入她体内,沿着她受损的经脉游走一圈,小心翼翼地驱散那些盘踞不散、伺机反扑的阴寒之气,并护持住她微弱的心脉。每一次内力探入,都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她体内伤势的严重与诡异。经脉的损伤尚在其次,有丹药和他内力温养,假以时日总能恢复。真正麻烦的,是盘踞在心脉与灵台深处的那两股力量。
心脉处,那股来自月魂教邪阵的阴寒邪气,如同附骨之疽,带着一种古老阴毒的属性,不断侵蚀生机,与他的至阳内力相抗,极难根除。若非九转还魂丹吊命,他的内力强横,恐怕她早已生机断绝。
而灵台(眉心深处,藏神之所)的损伤,更为凶险。那里残留着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邪恶精神烙印,正是那“月魂之主”意志反击留下的印记。这烙印如同扎入神魂的一根毒刺,不断散发着混乱、冰冷的意念,干扰着她自身意识的复苏,也阻碍着神魂的自愈。他之前以剑意强行逼退封印了大部分,但最核心的那一点,已与她自身残存的意识微光纠缠在一起,若强行拔除,很可能伤及她的根本,甚至让她彻底变成无知无觉的活死人。
棘手。非常棘手。
谢惊澜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还能感受到她腕脉的微弱跳动。他活了二十余年,执掌权柄,历经沙场,见过无数生死,也亲手决定过许多人的命运。但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名为“无力”的情绪。纵使他权倾朝野,武功盖世,面对这种涉及神魂、涉及古老邪术的创伤,他能做的,似乎也只剩下用内力吊命,和等待那渺茫的、不知在何处的救治之法。
这种无力感,让他心底那簇冰冷的火焰,烧得更加旺盛。是对月魂教的杀意,是对可能牵涉其中的太后、苏家的怒意,也是对……自己未能及时察觉、阻止这一切的自责。
“吱呀——”
房门被极轻地推开一条缝,青黛端着铜盆和干净的布巾,悄无声息地侧身进来。看到谢惊澜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坐在那里,她脚步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敬畏,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她轻轻走到榻边,将铜盆放在矮几上,绞了热巾,动作轻柔地开始为沈倾凰擦拭额角、脖颈沁出的、带着淡淡腥气的冷汗。
谢惊澜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移动,落在沈倾凰紧闭的眼睑,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衬得她愈发脆弱。他忽然开口,声音因长久的沉默而有些低哑:“她之前,可曾提过栖霞山?”
青黛手一颤,热巾差点脱手。她稳了稳心神,低声道:“回王爷,小姐前日研读古籍,曾查到栖霞山中有前朝郡王所建‘望星台’,疑似与……与国师玄微子及前朝祭祀有关。奴婢当时在旁伺候,听小姐低声自语,似乎有所怀疑。但小姐并未明确说要做什么,只让石头大哥留意山中异常。”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昨夜小姐突然说要闭关,严禁打扰,奴婢就觉不安……是奴婢疏忽,未能及时劝阻,请王爷责罚。”
谢惊澜沉默片刻,道:“与你无关。她若打定主意,你拦不住。” 他太了解那个女人骨子里的执拗与冒险。为了追寻真相,她可以豁出命去。这次,她差点就真的把命豁出去了。
蠢。但又……让他无法真的狠下心去斥责。
“外间情形如何?”他换了个话题。
“钟伯已按王爷吩咐,调了玄甲卫,将院子守得铁桶一般。饮食药物皆经奴婢与钟伯双重查验。石头大哥出去后,至今未归,想必是在执行王爷的命令。”青黛回道,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一个时辰前,园子西北角墙外,似有极轻微的窥探动静,但玄甲卫赶过去时,已空无一人,只在雪地上发现半个模糊的、不属于咱们的人的脚印,很快也被雪盖住了。”
谢惊澜眸色一寒。这么快就有人按捺不住,想来探虚实了?是月魂教余孽根据那龟甲标记找来了?还是赵允的人?或者……其他势力?
“告诉钟伯,加强警戒,尤其是夜间。再发现有窥探者,不必请示,直接拿下,若遇反抗,死活不论。”谢惊澜冷声道。
“是。”青黛应下,小心地为沈倾凰掖好被角,端起铜盆,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室内重归寂静。只有窗外风雪呼啸,以及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时间在等待中显得格外漫长。谢惊澜的目光再次落回沈倾凰脸上。她睡得并不安稳,眉心那点暗色伤痕偶尔会微微蹙起,长睫也会轻轻颤动,仿佛在梦魇中挣扎。是在对抗那精神烙印的侵蚀?还是在重复那恐怖窥探时的景象?
他伸出手,指腹轻轻按在她微蹙的眉心上,将一丝温润平和的内力缓缓渡入,试图安抚她识海中可能的动荡。指尖传来的皮肤温度依旧偏低,但比之前冰冷僵硬的触感要好上一些。
就在这时,门外再次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口,是钟伯的声音,压得极低:“王爷,石头回来了,有要事禀报。”
谢惊澜收回手:“让他进来。”
房门轻启,石头带着一身尚未拍净的雪花和寒气闪身而入,反手关紧门。他脸色比出去时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眼中却跳动着锐利的光芒。他单膝跪地,语速快而清晰:
“王爷,命令已悉数传达。西大营赵昂将军已接管四门防务,全城戒严,许进不许出。‘幽影’与府衙、兵马司的人正在全城大索,目前已秘密拘捕十七人,其中僧道五人,走方郎中三人,古董掮客两人,其余皆为行踪可疑、与苏家有间接往来者。审讯正在进行,尚未有重大突破。西大营那边,赵昂将军已控制住营中将领,尤其是与赵允接触过的三人,已单独看押。赵将军让属下回禀王爷,西大营稳如磐石,请王爷放心。”
谢惊澜微微颔首,这些都在他意料之中。“栖霞山那边,可还有发现?”
石头脸上掠过一丝异色:“属下带人再次仔细搜索了望星台及周边。那邪阵图案已被拓下,交由精通此道的弟兄研究。现场除了那龟甲残片和骨灰,还发现了几点……疑似赵小侯爷衣袍上刮落的锦线,颜色质地与赵小侯爷常穿的相符。另外,在望星台下山路的背风处,发现了车辙和马匹蹄印,不止一辆车,蹄印杂乱,朝向西北方向,但出山不久便被大雪覆盖,难以追踪。看痕迹,他们离去时颇为匆忙。”
西北方向?不是回江宁城,也不是去往苏家所在的姑苏,而是西北……那是通往江北的方向?还是……更复杂的障眼法?
“赵允的下落,一点线索都没有?”谢惊澜问。
石头摇头:“江宁城内,与承恩侯府有关联的几处宅邸、商铺,我们都已暗中监控,未见赵小侯爷踪影。守城官兵也确认,昨夜至今,并无符合赵小侯爷特征或持有其信物之人出城。他……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顿了顿,石头补充道,“不过,咱们安插在织造衙门的人回报,赵小侯爷带来的那些仆从、护卫,大半都还在其下榻的院落中,看似一切如常,只是主子‘突发急病,需静养’,闭门谢客。属下怀疑,赵允可能用了金蝉脱壳之计,留在城内的只是替身或掩人耳目的幌子。”
谢惊澜指尖在膝上轻轻敲击。赵允此人,果然不简单。他这次南下,所图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栖霞山一行,恐怕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只是,他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如今又藏身何处?
“还有一事,”石头继续禀报,神色间多了几分振奋,“关于寻医问药之事。属下动用了咱们在北地、南疆、西域的几条暗线,已收到部分回复。北地‘药王谷’的传人目前行踪不定,正在设法联系。南疆十万大山中有几位巫医,擅治疑难杂症与蛊毒诅咒,但性情古怪,且与中原少有往来,接洽需时。不过……”
他抬眼看向谢惊澜,声音提高了一丝:“江南本地的暗线回报,说杭州灵隐寺的方丈提及,约二十年前,曾有一位游方至江南的西域番僧,法号‘苦慈’,医术通神,尤擅医治各种离魂症、惊悸症及邪祟侵体之症,据说曾以金针渡穴、梵音诵经之法,救活过被妖邪摄去魂魄的孩童。只是这位苦慈大师行踪飘忽,多年前便离开灵隐,云游四方去了,最后的消息是他在闽南一带出现过,但已是五六年前的事。”
苦慈大师?擅治离魂症、邪祟侵体?谢惊澜眸光微动。这病症描述,与沈倾凰眼下情况颇有几分相似。
“闽南……”谢惊澜沉吟。闽南距江宁,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且多山峦密林,寻人不易。但总算有了一条相对具体的线索,比大海捞针强。
“加派人手,重点追查这位苦慈大师的下落。以闽南为中心,向周边州府辐射探查。悬赏可以再加,务必尽快找到确切线索。”谢惊澜下令。
“是!属下立刻去办!”石头领命,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榻上的沈倾凰,低声道,“王爷,沈小姐她……”
“性命暂时无碍。”谢惊澜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需尽快找到根治之法。此事,是眼下第一要务。”
“属下明白!”石头重重磕头,起身匆匆离去。
室内再次剩下两人。谢惊澜的目光重新落回沈倾凰脸上。苦慈大师……希望这条线索,真的有用。
夜色,在风雪与等待中,愈发深沉。江宁城在戒严令下,如同绷紧的弓弦,弥漫着肃杀与不安。而隐园这方寸之地,烛火孤明,守着无声的生死,也守着暗流之下,逐渐清晰的杀机与……一丝微弱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