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刘慧就醒了。
她躺在硬板床上，听着身旁儿子均匀的呼吸声，却怎么也睡不着。昨天那张肉联厂的凭证，此刻正压在她枕头底下。硬硬的牛皮纸信封，隔着枕头也能感觉到。
她轻手轻脚下床，走到厨房。灶台冰凉，晨光从窗户缝漏进来。她从米缸里舀出最后一把小米，想了想，又摸出一个鸡蛋——是昨天念棠姐硬塞给她的，说是给小宝补身体。
小米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响。她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火苗出神。
那张凭证……堂哥给她的时候，眼神复杂。他说：“慧子，这单子我担着风险。要是出了事，我这份工作就没了。”
她当时怎么答的？“哥，要是真出事，我替你顶罪。”
这话说得决绝。但她不后悔。念棠姐给了她活路，给了她希望。她得报这个恩。
“娘……”小宝揉着眼睛走进厨房，“你今天要去苏姨姨那儿吗？”
“去。”刘慧把儿子搂进怀里，“今天你苏姨姨要去办大事，娘得去帮忙。”
“什么大事？”
“签合同。”刘慧轻声说，“签成了，你苏姨姨的生意就能做大了。娘也能多挣工钱，给小宝买新衣裳。”
小宝眼睛亮了：“真的？”
“真的。”
---
同一时刻，苏念棠也醒了。
她是被窗外的喜鹊叫声吵醒的。两只喜鹊在槐树枝头叽叽喳喳，叫声清脆。在这个年代，喜鹊叫是好兆头。
她坐起身，看着窗外微亮的天光。今天要去国营饭店签合同。一周六十瓶，九毛一瓶，预付百分之三十。
从空间里取出一小袋面粉，几个鸡蛋，又拿出一小把虾米。今天做虾皮鸡蛋饼——简单，但寓意好，金灿灿的像元宝。
面粉加水调成稀糊，打入鸡蛋搅匀，虾皮洗净切碎拌进去。平底锅烧热，抹油，舀一勺面糊摊开。面糊在锅里迅速凝固，边缘卷起，翻面再煎片刻。
“娘……”明浩第一个闻着香味进来，“今天吃饼？”
“嗯。”苏念棠把煎好的饼夹到盘子里，“快去叫弟弟们起床，今天娘有事要出门。”
三个孩子坐到桌边时，鸡蛋饼已经摞了一小叠。金黄色的饼子，点缀着细碎的虾皮，咸香扑鼻。
“娘，你今天要去签合同吗？”明浩一边吃一边问。
苏念棠手一顿：“你怎么知道？”
“昨天刘慧姨姨说的。”明浩很认真，“她说娘今天要去办大事，让我们要乖。”
苏念棠心里一暖：“对，娘今天要去签合同。签成了，以后咱们家日子就更好了。”
“那娘一定能成！”明轩挺起小胸脯，“娘最厉害了！”
“对！”明远附和。
苏念棠笑了，给孩子们夹饼：“快吃，吃完去幼儿园。今天娘早点去接你们。”
---
七点半，送完孩子们。
苏念棠没有直接回家。她拐去服务社，想买点东西——不是必需品，就是想买点什么。
小张正在打扫柜台，看见她，眼睛一亮：“苏老师！今天这么早？”
“买包烟。”苏念棠说，“大前门的。”
小张愣了一下——苏念棠从不抽烟。但他没多问，从柜台里拿出一包：“两毛。”
苏念棠付了钱，又买了半斤水果糖（三毛五）。总共五毛五。
“苏老师，”小张压低声音，“林菲菲昨天下午又来打听您了。问您是不是今天要去国营饭店。”
消息真灵通。
“她怎么说的？”
“就说问问。”小张皱眉，“但我看她那样子，没安好心。苏老师，您今天可得小心点。”
“我知道。”苏念棠收起糖，“谢谢你小张。”
从服务社出来，她沿着巷子慢慢走。晨风带着露水的气息，凉丝丝的。手里那包烟沉甸甸的——不是她要抽，是准备给王采购的。这个年代，办事总得有点表示。
---
文工团宿舍里，林菲菲正对镜梳妆。
镜中的女子眉眼精致，但嘴角绷得紧紧的。她放下梳子，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本子——里面记着苏念棠的各种“疑点”。
材料来路不明。手艺好得不正常。突然发家……
她翻到最新一页，上面写着：“今日去国营饭店签合同。肉联厂凭证？疑为伪造。”
笔迹有些潦草，像是一气呵成写的。
门外传来敲门声。一个文工团的小姐妹探头进来：“菲菲，你今天不是休息吗？起这么早？”
“有点事。”林菲菲合上本子，“要出去一趟。”
“去国营饭店？”小姐妹随口问，“听说那边今天要签个大单子，采购部的王主任亲自出面呢。”
林菲菲动作一顿：“你怎么知道？”
“我表哥在饭店当服务员，听说的。”小姐妹压低声音，“说是个做酱的女同志，手艺特别好。菲菲，你认识吗？”
林菲菲扯出一个笑容：“认识。一个家属院的。”
“那挺好呀！”小姐妹没看出她的异样，“以后咱们去买酱，还能便宜点呢。”
林菲菲没接话，只是仔细地涂上口红。大红色，衬得她肤色更白，也衬得眼神更冷。
苏念棠……今天这合同，你别想签得那么顺。
---
八点半，苏念棠回到院子。
王大姐和孙桂花已经来了。两人今天特意穿了干净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念棠！”孙桂花迎上来，“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苏念棠从屋里拿出一个布包——里面装着卫生许可证、食品厂处理单、肉联厂凭证，还有十瓶样品酱。
“我看看那凭证。”王大姐不放心。
苏念棠打开牛皮纸信封。王大姐接过凭证，仔细看了看，点点头：“嗯，章是真的。日期也对。这下应该没问题了。”
刘慧也来了，身后跟着小宝——今天幼儿园照常上课，但她还是把儿子带来了。
“念棠姐，”她小声说，“我……我想跟你一起去。”
苏念棠一愣：“一起去？”
“嗯。”刘慧用力点头，“凭证是我弄来的，我……我想亲眼看着它派上用场。而且……”她顿了顿，“万一有什么问题，我还能作证。”
苏念棠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好。那你跟我一起去。小宝……”
“让小宝在这儿玩。”王大姐接过话，“我和桂花看着。”
小宝很懂事：“我跟王姨玩，等娘回来。”
---
九点整，苏念棠和刘慧出发了。
布包挎在肩上，沉甸甸的。不是重量沉，是分量沉。这里面装的，是她在这个时代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孩子们未来的希望，也是那些跟着她干的姐妹们的指望。
走到巷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王大姐和孙桂花站在院门口朝她挥手，小宝被孙桂花抱在怀里，也挥着小手。
阳光正好，洒在她们身上，暖洋洋的。
“走吧。”她转回头，脚步坚定。
刘慧跟在她身后半步，低着头，但背挺得直直的。这是她第一次参与这样的大事，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踏实。
两人走出家属院，沿着土路往镇上去。路两旁是麦田，麦穗已经开始泛黄，在晨风中轻轻摇晃。
“念棠姐，”刘慧突然开口，“要是……要是合同签不成，怎么办？”
苏念棠脚步没停：“那就再想办法。”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苏念棠声音平静，“这条路走不通，就换一条。天无绝人之路。”
刘慧不说话了。她看着苏念棠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力量。像野草，火烧不尽，风吹又生。
---
镇子渐渐近了。
国营饭店是栋三层小楼，在这个年代算得上气派。红砖墙，绿窗户，门口挂着牌子：解放路国营饭店。
苏念棠在门口站了片刻，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大堂里光线有些暗，但收拾得干净。几张方桌，几条长凳，墙上贴着“为人民服务”的标语。正是早饭和午饭之间的空档，没什么客人。
一个年轻服务员迎上来：“同志，吃饭吗？还没到饭点……”
“我找王采购。”苏念棠说，“约好的。”
服务员打量了她一眼：“您就是苏念棠同志？王主任在楼上办公室，我带您去。”
“谢谢。”
楼梯是木制的，踩上去咯吱咯吱响。苏念棠跟在服务员身后，刘慧跟在她身后。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
二楼走廊尽头，一扇门开着。里面传来说话声。
“王主任，那个做酱的女同志来了。”服务员在门口通报。
“让她进来。”是王采购的声音。
苏念棠走进去。办公室里不大，一张办公桌，两把椅子，一个文件柜。王采购坐在办公桌后，旁边还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中山装，头发花白。
“苏同志来了。”王采购站起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饭店的赵主任。”
赵主任站起身，和苏念棠握了握手：“苏同志，久仰。老王总夸你的酱好，今天我可得好好尝尝。”
“赵主任好。”苏念棠把手里的布包放在桌上，“样品我带来了，手续也齐全。”
她从布包里拿出十瓶酱，整整齐齐摆在桌上。又拿出各种证件、凭证，一张张摊开。
王采购和赵主任凑过来看。两人看得很仔细，尤其是那张肉联厂的凭证，赵主任还拿起来对着光看了看。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刘慧站在门口，手心全是汗。她盯着赵主任的手，盯着那张凭证，心里默念：一定要成，一定要成……
良久，赵主任放下凭证，点点头：“手续没问题。样品……”
他打开一瓶酱，用自带的小勺尝了一口。咀嚼，品味，吞咽。
又尝了另一种。
“嗯。”他终于开口，“味道确实好。用料实在，手艺精湛。”
苏念棠心里一松。
“合同带了吗？”赵主任问王采购。
“带了。”王采购从抽屉里拿出两份合同，“苏同志，你看看条款。一周六十瓶，三十瓶牛肉酱，三十瓶香菇酱，九毛一瓶。每周一送货，预付百分之三十的定金。”
苏念棠接过合同，仔细看了一遍。条款清晰，没有陷阱。
“可以。”她点头。
“那就签吧。”赵主任拿出钢笔，“苏同志，希望咱们合作愉快。”
苏念棠接过钢笔，手有些抖。她深吸一口气，在合同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苏念棠。
三个字，工工整整。
王采购也签了字，盖上公章。赵主任作为见证人也签了字。
一式两份，各执一份。
“苏同志，”王采购把其中一份合同递过来，“从下周一开始，每周六十瓶。这是这周的定金，十六块二。”
一个信封，里面是钱。
苏念棠接过合同和钱，手指触碰到纸张的质感，真实得让人想哭。
成了。
真的成了。
“谢谢王主任，谢谢赵主任。”她声音有些哽。
“不用谢。”赵主任笑笑，“是你的东西好。不过苏同志，有句话我得提醒你——现在盯着你的人不少。你得把质量把牢了，不能出一点差错。”
“我明白。”苏念棠用力点头。
走出办公室时，她的脚步有些飘。刘慧跟在她身后，眼睛亮晶晶的。
下楼梯，出饭店，站在阳光下。
苏念棠抬头看了看天。蓝天白云，阳光灿烂。
她拿出那份合同，又看了一遍。白纸黑字红章，货真价实。
“念棠姐……”刘慧小声问，“咱们……成了？”
“成了。”苏念棠把合同小心收好，“走，回家。今天中午，咱们包饺子庆祝。”
两人往回走，脚步轻快。路过服务社时，苏念棠进去买了半斤猪肉，一颗白菜，又买了斤面粉。总共一块零五分。
小张一边称东西一边问：“苏老师，事办成了？”
“办成了。”苏念棠难得露出大大的笑容，“下周开始，给国营饭店供货。”
“太好了！”小张眼睛发亮，“我就知道您能行！”
从服务社出来，苏念棠看着手里的肉和菜，心里满满的。
今天包饺子。猪肉白菜馅的，多放点肉，让孩子们吃个够。
还有王大姐、孙桂花、刘慧，都叫来一起吃。
这是庆祝。庆祝合同签成，庆祝日子越过越好。
也是感谢。感谢那些在她困难时伸出援手的人。
路还长。但今天，值得庆祝。
她加快脚步，往家走去。
身后，饭店二楼窗户边，林菲菲站在那里，看着苏念棠和刘慧远去的背影，手指紧紧抠着窗框。
合同……居然签成了。
她咬咬牙，转身下楼。
这事，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