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死体验实验让我能够自由灵魂出窍,
起初我兴奋地窥探他人隐私、预知未来,
直到第十七次出窍后,
我发现身体里住进了另一个“我”,
它正通过我的眼睛朝镜子外的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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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点三十七分。
心脏监护仪的滴答声是这间纯白房间里唯一的节奏,像一枚冰冷的金属秒针,叩问着寂静。林默平躺在调整到最舒适角度的医疗床上,感受着胸口电极片传来的轻微压力,以及手臂上血压计袖带规律性的收紧、放松。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属于精密仪器的冷淡气味。
他闭着眼,眼皮下的眼球却轻微转动着。
“各项生理参数稳定。脑电波θ波与δ波活跃度持续升高,正在接近预设阈值。”一个冷静的女声在房间里响起,是陈婧博士。她坐在离床三米远的控制台前,屏幕上瀑布般流淌着林默的实时生理数据流。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偶尔轻点,记录着关键节点。
赵教授,一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站在陈婧身后,双手抱胸,目光锐利地穿透屏幕,仿佛要直接看到林默大脑内部的电信号风暴。“很好。引导他,稳定在这个临界状态。林默,你能听到我吗?报告你的主观感受。”
林默的嘴唇翕动,声音有些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很轻。身体……像沉在水底,但意识……浮上来了。耳边有噪音,嗡鸣……还有,类似收音机调频的杂音……”
“典型的离体前兆。”赵教授对陈婧低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记录,第二阶段感官剥离现象。”
这是“阈限”项目的第十七次正式实验。林默,作为目前唯一能与项目产生稳定共振的志愿者,正主动走向那个生与死的模糊边界。高额报酬是他最初签下那份厚厚免责协议的动机,但此刻,那种熟悉的、灵魂即将挣脱肉壳的失重感攫住了他,恐惧与期待交织成一种冰冷的战栗。
他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清晰感受到肺部扩张的实感,然后,彻底放松了对身体的控制。
下坠。
然后是上升。
一种奇妙的撕裂感,并不痛苦,只是……分离。像脱下了一件沉重、濡湿的外套。他的“视野”脱离了眼眶的束缚,陡然升高,变成了一个悬浮在天花板附近的、三百六十度的全景视角。他“看到”下方那个躺在床上的、属于自己的躯壳,脸色苍白,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一具精密却空洞的机器。他看到赵教授花白的头顶,看到陈婧博士专注的侧脸,看到她脖颈上那一颗小小的、平时被衣领遮住的浅褐色痣。
“成功离体。时间,零点四十一分零八秒。”陈婧的声音通过某种尚不明确的感官链接,直接在他意识中响起,带着微弱的电流杂音。
“探索范围限定在本建筑内。注意维持意识焦点,记录所有感知数据。”赵教授的命令同样直接传来。
林默的“意识体”——如果可以这么称呼的话——穿过了冰冷的墙壁。物质世界变成了半透明的、由无数几何色块和能量流构成的模型。他熟练地“游弋”着,这种无拘无束的自由感,是无论体验多少次都不会厌倦的迷醉。
他先去了隔壁的休息室。值班护士小张正歪在沙发上打盹,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与恋人的聊天界面。林默“瞥”见了那些亲昵的称呼和明天的约会计划。一种微妙的、上帝般的优越感掠过心头。他知道她不知道的,关于她男友语气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
他又“飘”到了楼上的主任办公室。王主任正对着一份项目预算报告抓头发。林默轻易地“读”取了他脑海中盘旋的几个数字和即将采取的、不太合规的经费挪用方案。呵,道貌岸然。
最初几次出窍,他像个刚得到新玩具的孩子,迫不及待地窥探一切。同事电脑里加密文件夹的内容,邻居夫妻关起门来的争吵,暗恋对象手机里的隐私照片……信息即权力,这种全知的视角让人上瘾。
他甚至“预知”过几次未来。比如,第三次出窍时,他“看到”项目组助理小李放在桌上的咖啡杯会在三分钟后被他自己不小心碰洒,弄湿了重要的打印资料。他回归后,装作无意地提醒了一句,避免了事故。那一刻,小李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一丝不可思议。林默享受着这种掌控感。
但次数多了,一种隐约的空虚和寒意开始蔓延。这些碎片化的隐私和短暂的未来,除了满足他阴暗的窥探欲和一点点实际便利,还带来了什么?而且,每次回归肉体时,那种沉重的、被禁锢的窒息感一次比一次强烈。
第十七次出窍的体验,似乎有些不同。周围的“能量流”显得格外紊乱,色彩饱和度异常之高,带着一种不祥的尖锐感。他按照指令在研究所内部巡弋,收集着无意义的、重复的数据。在经过三楼那条长长的、连接新旧实验楼的走廊时,他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粘滞”。
仿佛闯入了无形的胶水,他的移动变得困难。走廊尽头那面巨大的、用于整理仪容的落地镜,在能量的视野里像一颗畸形的、跳动的心脏,散发着不稳定的波纹。
他下意识地“看”向镜子的方向。
按照常理,灵魂没有实体,镜子不应该映照出任何东西。
但那一刻,林默看到了。
镜子里,有影像。
不是反射的走廊景象,而是一个模糊的、人形的轮廓。它就站在那里,面朝他的方向。
一股源自意识本能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想移开“视线”,却被钉住了。
镜中的轮廓,清晰了一些。
是他自己的脸。
是林默的脸。
但表情……不对。
那不是他习惯性的、带着些许疲惫和疏离的表情。那张脸上的肌肉以一种他绝不会有的方式牵动着,嘴角上扬,勾勒出一个缓慢绽放的、充满恶意的微笑。眼睛眯着,瞳孔深处,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幽暗。
那笑容,不是在迎接归来的游魂。
那笑容,是占领军在对原住民宣告主权。
林默的思维凝固了。恐惧像超新星爆发,瞬间吞噬了一切。他猛地挣扎,不顾一切地想要“回去”!
回归的过程从未如此痛苦,仿佛被强行塞回一个过于狭小的容器,每一寸意识都在尖叫抗议。沉重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他猛地睁开眼!
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柔和的顶灯。心脏监护仪的滴答声恢复了规律。身体的感觉如同潮水般涌回,沉重,酸痛。
“欢迎回来,林默。”陈婧的声音带着一丝程序化的赞许,“第十七次实验完成。离体持续时间三十七分十四秒,数据采集完整。你感觉怎么样?”
林默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他想尖叫,想告诉他们镜子里的那个“他”!但话语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粗重的喘息。
赵教授走了过来,俯身观察着他的瞳孔和脸色:“你的生理指标有些波动,心率过快,脑电波出现短暂异常放电。这次有什么特别感受吗?”
“镜……镜子……”林默的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三楼……走廊的镜子……”
“镜子?”赵教授皱起眉,“镜子怎么了?理论上,你的非实体状态不应该与光学反射界面产生交互。”
“里面有……有东西!”林默激动地想坐起来,却被赵教授轻轻按住,“它看着我!它在笑!”
陈婧和赵教授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有关切,但更多的,是一种研究者的审慎,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又来了”的意味。
“林默,”陈婧的声音放柔了些,像在安抚一个做噩梦的孩子,“濒死体验和意识离体过程中,出现幻觉是很常见的。大脑在异常状态下会整合记忆碎片、潜意识元素,构建出看似真实的意象。你可能是太累了,精神压力过大。”
“那不是幻觉!”林默几乎是在低吼,他抓住赵教授的白大褂袖子,“我看得很清楚!是我!但又不是我!它的笑……很可怕!”
赵教授轻轻挣脱他的手,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们理解你的感受。每一次实验都是对身心极限的挑战。今天的反应尤其强烈,说明你的意识边界可能在拓展,但也伴随着风险。你需要休息。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再详细复盘数据。”
他们不再相信他。或者说,他们用科学的框架,轻易地将他目睹的恐怖定义为了“幻觉”。
林默被注射了一针温和的镇静剂。药物作用下,他被迫平静下来,被护送回自己的房间。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但大脑却异常清醒,那个镜中的微笑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他的意识深处。
他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睁大眼睛看着黑暗。窗外的城市灯火透过百叶窗,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栅。一切似乎恢复了原样。身下的床垫柔软,被子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是他的房间,他的世界。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一种冰冷的、异物存在的感觉,如影随形。
他猛地坐起身,目光扫过熟悉的书桌、衣柜、堆满杂物的椅子。什么都没有。
是镇静剂的副作用吗?还是过度紧张后的神经质?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用理性安抚自己。陈婧博士说得对,可能是幻觉。压力太大了。睡一觉就好了。
他下床,趿拉着拖鞋,走向房间自带的卫生间。他需要洗把脸,用冷水让自己彻底清醒。
“啪。”
灯光亮起,驱散了卫生间的黑暗。盥洗台前,那面光洁的方镜映出了他此刻的模样——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头发凌乱,眼神里残留着未散的惊恐。
他拧开水龙头,双手接住冰冷的自来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稍微驱散了一些脑中的混沌。
他抬起头,习惯性地望向镜子,想看看自己狼狈的样子。
镜子里,水珠正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镜子里,他的影像,也正抬起湿漉漉的脸。
镜子里,那双他无比熟悉的眼睛,正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迎上了他望向镜面的视线。
然后。
镜中的“他”,嘴角极其缓慢地、以一种人类肌肉难以维持的稳定速率,向上牵起。
那是一个与他在三楼走廊镜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的。
冰冷的。
恶意的。
微笑。
它在看着他。
通过镜子。
看着镜子外的他。
林默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猛地后退,脊背狠狠撞在冰凉的瓷砖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镜子里的那个“他”,笑容不变,甚至……那双眼睛里,掠过一丝清晰的、嘲弄般的愉悦。
不是幻觉。
它进来了。
它就在里面。
在他的身体里。
在他的眼睛里。
正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