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庐的桃花,比蜉蝣界的真实。
尘奕踏进院门时,云逍正蹲在厨房门口择菜,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尘玄趴在最高的那棵桃树枝上,尾巴垂下来一摇一摇,听到动静懒洋洋地掀开一只眼皮,又闭上了。
“回来啦?”云逍抬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正好,火锅底料刚熬好,我加了新琢磨的菌菇汤头,鲜得很。”
尘奕没说话,走过去,伸手揉了揉云逍的脑袋。
云逍愣住了:“……小师叔?”
“没事。”尘奕收回手,语气恢复一贯的慵懒,“就是确认一下,你还活蹦乱跳的。”
云逍茫然地眨眨眼,随即笑开:“我当然活蹦乱跳啊!倒是小师叔你,去喝个茶怎么喝得魂不守舍的——该不会那儿的点心比我做的好吃吧?”
“差远了。”尘奕走向自己的躺椅,瘫进去,“甜得发齁,还不如你去年失手糖放多了的那锅红豆汤。”
“那都是陈年旧事了!”云逍涨红了脸,“我现在手艺可稳了!”
玄澈抿唇轻笑,解下外衫挂在一旁,自然地接手了云逍手里一半的菜:“我来帮忙。今日吃菌菇锅的话,该配些清淡的蘸料,我去调。”
厨房里很快传来切菜的清脆声响,还有云逍絮絮叨叨的讲解——他在教玄澈如何辨别不同菌菇的鲜味层次。尘奕躺在椅子上,听着这些声音,闭上眼睛。
蜉蝣亭中那些灰雾幻象,在真实的切菜声里碎成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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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宁静没能持续一顿火锅的时间。
众人围坐石桌,铜锅咕嘟冒着热气时,院门外传来细微的空间波动。不是攻击,而是一种轻柔的、仿佛梦境边缘的涟漪。
尘玄的尾巴瞬间绷直,整条龙从树上弹起来,化作黑衣小童模样落在院中,金色竖瞳盯着院门:“谁?”
门被轻轻推开。
进来的人,让所有人都怔住了。
那是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织锦云纹的月白长裙,长发用一根木簪松松绾着。她肤色极白,白得近乎透明,眼眸是罕见的银灰色,看人时眼神没有焦点,仿佛总隔着层薄雾。
最特别的是她的气息——不存在。
不是隐藏,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不存在”。若非亲眼看见她站在那里,单凭神识感知,那里就是一片虚空。
少女微微躬身,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什么:“织梦族,梦璃,奉族长之命前来拜见尘奕前辈。”
云逍手里的筷子掉进锅里。
尘玄已经一步挡在尘奕身前,周身隐约有龙威缭绕:“织梦族?和虚渊交易的那个织梦族?”
梦璃轻轻点头,银灰眼眸里闪过一丝痛楚:“是。正因如此,族长才命我前来——我们需要帮助,而能帮我们的,或许只有曾当面拆穿虚渊伪装的您。”
尘奕从火锅里捞了片嫩笋,吹了吹:“先坐下,吃点。”
梦璃怔了怔。
“你身上有‘忆尘砂’的味道。”尘奕指了指旁边的空石凳,“而且是新鲜提取的,三天之内。这说明织梦族内部已经有人开始用这东西做交易——或者被迫做交易。站着说话累,边吃边说。”
梦璃沉默片刻,依言坐下。她没有动筷子,只是看着锅中翻滚的汤底,银灰眼眸里雾气更浓了。
“虚渊在三年前接触了织梦族。”她开口,声音很轻,像梦呓,“它们承诺给我们‘永恒的安眠’——织梦族以编织梦境为生,但每一场梦都是对他者情感的承载与消耗。活得越久,积累的情感残渣越多,终有一日会承受不住,陷入永世的疯狂。”
玄澈为她调了一小碟蘸料,推过去:“所以你们答应了。”
“起初没有。”梦璃摇头,“族长拒绝了。但虚渊换了个方式——它们不再接触族长,转而接触族中那些濒临崩溃的古老织梦者。对那些活在无数噩梦碎片里的族人来说,‘永恒的安眠’太有诱惑力了。”
她终于拿起筷子,却只是无意识地在蘸料碟里画圈。
“交易暗中进行。族人用‘忆尘砂’和‘甜梦馅’交换虚渊给予的‘安眠咒’。起初一切正常,那些族人真的获得了平静。但半年后……”
她抬起眼,银灰眸子里第一次有了清晰的恐惧。
“他们开始消失。不是死亡,是‘存在’被抹除——所有记得他们的人,记忆中的相关片段都会淡去;所有他们编织过的梦境,都会失去色彩;到最后,连族谱上的名字都会变成空白。就像……他们从未存在过。”
院中一片寂静,只有火锅咕嘟的声响。
“族长察觉不对,强行唤醒了一位已交易三次的族人。”梦璃的声音开始发抖,“那位族人醒来后,只说了一句话:‘安眠是假的,它们要的是我们织梦的能力——用来为虚无编织糖衣。’”
尘奕放下了筷子。
“所以蜉蝣亭的点心,果然是织梦族的手艺。”他看向梦璃,“虚渊在利用你们,为它的‘虚无真理’包裹上令人放下戒备的外壳。”
“不止。”梦璃从怀中取出一枚水晶片,轻轻放在桌上,“这是族长用最后的力量截留的一段‘交易回响’。请……请前辈一看。”
尘奕手指轻点水晶片。微光亮起,一段模糊的影像浮现在半空——
昏暗的殿堂中,几位身形透明的织梦族老者跪坐在地,正将一团团发光的情感丝线编织成各种点心、酒香、茶韵的形态。他们对面,一团灰雾缓缓蠕动,发出空洞的声音:
“……不够甜。恐惧需要更温柔的入口……对,就是这样……用‘童年母爱’的回忆做馅料……用‘初恋悸动’调酒香……”
影像突然剧烈晃动,仿佛记录者情绪激动。灰雾的声音继续传来:
“等三千织梦者全部完成转化,我们便能编织覆盖整个琉璃幻梦界的‘温柔乡’。届时,所有抵抗都将失去意义——他们会在最甜美的梦里,自愿走向虚无。”
影像戛然而止。
水晶片“咔”地裂开,碎成粉末。
梦璃跪倒在地,额头触地:“族长说,织梦族犯下大错,本无颜求救。但若虚渊的计划得逞,下一个被‘温柔吞噬’的,就是琉璃幻梦界——而那里,是诸天万界中情感最丰富、梦境最璀璨的世界之一。它若陷落,虚渊将获得足以腐蚀半数世界的‘糖衣炮弹’。”
她抬起头,银灰眼眸里满是泪水:“求前辈……救救我的族人,救救那些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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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锅凉了。
云逍默默收拾碗筷,尘玄变回小龙盘在桃树上,竖瞳却始终盯着院门方向。玄澈扶起梦璃,带她去厢房休息——少女说完那些话后,几乎虚脱。
尘奕独自坐在院里,看着满树桃花。
许久,他轻声开口:“听到了?”
他身后的空气微微波动,一枚琉璃色印记浮现,从中传出温和的机械音——那是万机之神的声音,经过逍遥盟加密通道传来:
“已全程记录。根据分析,虚渊对织梦族的侵蚀进度已达67%。若按此速度,最多三个月,它们就能完成对琉璃幻梦界的‘温柔乡’编织。”
“其他世界呢?”
“九幽黄泉界的‘轮回石’已被虚渊势力盯上,幽冥主宰传来求援信号;机械封神界边缘的七个感性小世界,最近同时出现‘艺术创作失去灵感’的诡异现象,怀疑是虚渊的‘虚无污染’前奏。”
机械音停顿片刻:“另外,玄澈女士三日前收到来自天音界的加密传讯——她当年以身封魔的那处虚渊裂口,近期波动异常增强。”
尘奕闭上了眼睛。
“逍遥盟能调动多少人手?”
“目前正式成员四十九界,可派遣战力约等于一百二十七位仙尊级。但分散在诸天万界各处,集结需要时间。”机械音顿了顿,“而虚渊的行动,明显在加速。它们似乎……在赶时间。”
赶时间?
尘奕忽然想起蜉蝣亭中,虚渊化身最后说的那句话——“游戏该进入下一阶段了”。
还有那幅玄澈消散的幻象。
他睁开眼睛,眸底深处有某种冰冷的东西一闪而过。
“通知所有盟员。”他说,声音平静得可怕,“十日内,我要在琉璃幻梦界看到能集结的最大战力。”
“尘奕前辈,这可能会打草惊蛇——”
“蛇已经出洞了。”尘奕站起身,桃花瓣从肩头滑落,“它们敢用玄澈的样子来威胁我,就该做好被我掀了蛇窝的准备。”
他转身走向静庐深处,留下一句话在夜风中:
“告诉幽冥主宰,轮回石我亲自去取。告诉那些失去灵感的世界——让他们等着,我带个能吵醒整个宇宙的‘噪音’过去。”
琉璃印记闪烁两下,无声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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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尘奕推开厢房门。
玄澈正在打坐调息,周身有淡淡的九转玄光流转。听到动静,她睁开眼:“安排好了?”
“嗯。”尘奕在她身边坐下,“十日后,琉璃幻梦界。”
玄澈沉默片刻,轻声问:“你动怒了。”
“不明显吗?”
“明显。”她伸手,指尖轻触他的眉心,“这里,有杀气。”
尘奕握住她的手,没说话。
“因为我?”玄澈问。
“因为所有。”尘奕看着窗外月色,“因为云逍差点没得火锅吃,因为尘玄得重新找棵树趴,因为某个织梦族的小姑娘哭得眼睛都肿了——还因为,有人觉得能用你的样子来吓唬我。”
他转过头,看着玄澈冰蓝的眼眸:
“我这人懒,但护短。它们碰了我的短处,我就让它们知道,什么叫‘永远别惹一个只想躺平的人’——因为他站起来的时候,通常是因为有人让他连躺都不爽了。”
玄澈微微弯起唇角。她靠进他怀里,轻声说:
“那就让它们看看,逍遥盟的盟主生起气来……是什么样子。”
窗外,桃花簌簌落下。
而在诸天万界的各个角落,琉璃色的印记同时亮起,将同一个消息传递到四十九个世界:
“盟主令:十日后,琉璃幻梦界集结。”
“目标:拆了虚渊的温柔乡,顺便——”
“教教它们,什么叫‘打扰人躺平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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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诸天万界之外,那片永恒的虚无深处。
灰雾翻涌的殿堂中,无数虚渊化身同时抬起头。它们没有五官,但某种共鸣的震颤在殿堂中回荡:
“他生气了。”
“因为那个冰眼睛的女人?”
“因为所有。这就是他最麻烦的地方——他的‘在乎’太分散,分散到我们无法精准剥离。”
灰雾殿堂深处,一个更加凝实、几乎要化出人形的存在缓缓开口:
“加速织梦族的转化。在逍遥盟集结完成前,我们必须先拿下琉璃幻梦界。”
“如果失败?”
那存在沉默许久,吐出空洞的叹息:
“那就只能启动……‘终焉方案’了。”
“让万界提前感受,什么是真正的——”
“虚无。”
殿堂重归寂静。唯有灰雾无声翻涌,像在酝酿一场足以淹没诸天的温柔海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