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的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长、凝固。每一次呼吸,每一束目光的移动,都显得格外沉重。粘杆处的番役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灰隼”的指挥下,以御案和“千机匣”为中心,向外层层排查。他们检查了倒毙侍卫和番役的尸体、衣物、甚至毛发指甲;查验了附近所有的灯烛、香炉、插瓶摆设;连地砖的缝隙、梁柱的浮雕、帷幔的褶皱都未放过。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焦糊(来自武英殿方向的烟味似乎飘了些许过来)以及一种名为“警惕”的、令人窒息的气味。
太医们则在另一侧,用银针、药水、甚至活鼠,反复测试着从尸体周围采集的空气、灰尘样本。所有人的动作都轻而快,生怕触发未知的杀机。
雍正和舒兰依旧端坐,但精神已紧绷到极致。舒兰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每一个人的面孔,宗亲、大臣、侍从……那些或惊惶、或强作镇定、或疑惧、或愤怒的表情下,是否藏着木坤真正的杀招?那个能悄无声息施放剧毒的人,就在他们中间吗?
时间一点点流逝,搜查似乎陷入了僵局。没有发现弩机发射孔,没有找到可疑的粉末包,空气样本初检也无异常。那毒物仿佛来自幽冥,杀人于无形,又归于虚无。
“启禀皇上,”负责验尸的太医首领额头冒汗,声音微颤,“两名死者,皆是中了一种名为‘阎罗笑’的奇毒。此毒传闻产自云贵深山,乃混合数种罕见蛇毒与毒菌提炼而成,性烈无比,沾肤即透,循血脉直攻心脉,顷刻毙命,死者临终面部肌肉会不自主抽搐,状若诡笑,故名‘阎罗笑’。但……但此毒有一特性,需以特制脂膏包裹,遇热(如体温)或特定药引方会挥发毒性。臣等仔细查验,死者衣物、皮肤上并无脂膏残留,且殿内温度恒定,亦无突然升温之处……”
“既无载体,如何施毒?”雍正打断他,声音冷冽。
太医首领语塞,面色更白。
就在这时,一名蹲在第二具尸体(粘杆处番役)旁仔细检查的年轻太医,忽然“咦”了一声,轻轻拨开死者紧握的左手——之前检查时,这只手呈自然微握状,并未引起特别注意。此时细看,却发现其拇指指甲缝深处,似乎嵌着一丝极细微的、与肤色几乎融为一体的透明胶状物。
“这是……”年轻太医用银镊小心翼翼地将那胶状物剔出,放在掌心,凑到灯下细看。那东西极小,薄如蝉翼,几乎透明,若非角度恰好,极难发现。他取了一点清水滴上,胶状物微微融化,散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檀香又带着点腥气的怪异味道。
“是了!”太医首领猛地一拍大腿,“‘阎罗笑’的载体!这必是那特制脂膏!干燥时无色透明如薄胶,遇水或遇热则融解释毒!凶手是将这毒胶,不知以何种方法,悄无声息地粘附在了目标身上!”
凶手是如何做到的?隔空?接触?两名死者生前并未有异常接触史,且所处位置不同……
舒兰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是‘千机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方几上的紫檀木匣!
“灰隼”反应极快,立刻喝道:“所有人退后!勿碰木匣!”他自己则抢上一步,挡在雍正和舒兰身前,同时示意两名戴着特制鹿皮手套的番役上前。
“检查木匣表面,尤其是边缘、纹路凹陷处!”舒兰急促道,“凶手可能将毒胶预先涂抹在匣上不易察觉之处!当周参将捧匣入殿,或之后众人传看、接近时,毒胶便可能转移至接触者身上!最先中毒的两名侍卫和番役,正是离木匣展示区域最近、且可能在移动或警戒中无意触碰到附近物品或……空气中最先飘散微粒的人!”
这个推测合情合理!木坤及其同党,或许早已料到“千机匣”可能会在某种情况下被公开示众,甚至可能故意诱导这一情况发生,然后在匣上设下这阴毒的陷阱!既能杀伤靠近者,制造混乱,又能进一步凸显此匣的“邪异”与“危险”,加剧恐慌!
两名番役极其小心地用特制的、浸过药水的棉布,轻轻擦拭木匣表面,尤其是那些复杂浮雕的缝隙。果然,在匣子底部边缘一处云纹回勾的凹陷里,以及侧面海东青羽翅的一道细纹中,发现了少量同样的透明胶状残留!
毒源找到了!竟真的附着在“千机匣”上!
殿内顿时一片倒吸冷气之声!看向那木匣的目光,已从好奇探究,变成了深深的恐惧与忌惮。这哪里是什么“可倾天下”的秘宝,分明是催命符!
雍正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对方心思之歹毒,算计之深远,令人发指。这不仅是物理上的杀戮,更是心理上的恐吓与威慑。
“立刻将木匣移至特制铁箱,密封处理!所有接触过木匣或附近区域的人员,包括周参将、‘灰隼’及方才检查的弟兄,立刻隔离,由太医详细检查身体,服用解毒药剂预防!”雍正迅速下令,“太医,可能分辨毒胶是何时涂抹?是否还有其他机关或毒物附着?”
太医首领仔细查验了棉布上的残留物,又凑近被封存的木匣(保持安全距离)观察片刻,沉吟道:“回皇上,此毒胶干燥时间似不超过六个时辰。至于其他机关……匣身机关复杂,或有夹层、暗格,是否藏有他物,非开启不能知也。”
不超过六个时辰……那便是在“千机匣”从玄武堂取出,送往乾清宫这段时间内,或更早,在玄武堂存放时被动了手脚?玄武堂守卫森严,且有粘杆处重兵看守,谁能潜入做此手脚?除非……有内鬼,或者,对方对玄武堂的防备了如指掌,用了某种匪夷所思的方法。
案情更加扑朔迷离。
就在众人因毒源发现而稍松一口气(至少知道了防范方向),又因内鬼可能性而再度紧绷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兵器交击的脆响和短促的呼喝!
“有刺客!”
“保护皇上!”
殿内众人瞬间又绷紧了弦!侍卫们刀剑齐出,将御案护得水泄不通。
然而,预想中的大批刺客强攻并未发生。喧哗声很快平息,一名御前侍卫校尉疾步进殿,单膝跪地:“启禀皇上!方才有一黑衣蒙面人,自乾清宫侧殿屋檐跃下,欲强行冲击殿门,被外围暗哨发现拦截。其人武功高强,连伤我三名弟兄,但未能突破防线,见事不可为,已咬破口中毒囊自尽!其尸身已控制。”
又是个死士!自杀灭口!他想冲击乾清宫?在宫内防卫如此严密、且殿内已知有毒的情况下?这无异于飞蛾扑火。
舒兰蹙眉思索。这刺客的出现,太过突兀,也太不合常理。若为接应或制造混乱,一人之力远远不够。若为传递消息或完成某种特定动作……他根本未能靠近殿门。
除非……他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进入乾清宫,或者冲击殿门本身,就是他要完成的“动作”——一个信号?一个幌子?还是为了吸引殿内本已高度紧张的守卫,做出某种特定的防御调动,从而暴露出某种……规律或破绽?
她下意识地望向殿外漆黑的雨夜,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个潜伏在更深处、操纵着这一切的影子。木坤,你究竟想干什么?
“检查尸体,搜寻一切可疑物品。加强外围警戒,防止调虎离山。”雍正的声音依旧稳定,但眉宇间的凝重又深了一层。连续的诡计、毒杀、自杀式袭击,如同层层迷雾,将对手的真实意图包裹得严严实实。
“皇上,”舒兰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刺客自杀,毒源在匣,弘暟搅局,编修被杀……这些事件看似独立疯狂,但若串联起来看,似乎都在将我们的注意力牢牢锁死在乾清宫,锁死在这个‘千机匣’上。木坤像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每一步都在逼迫我们按照他预设的节奏反应。”
雍正微微颔首,眼中厉色闪烁:“朕亦有此感。他想让朕的目光离不开这里,离不开这个匣子。那么,他真正想做的,或许恰恰在朕目光之外。” 他顿了顿,对“灰隼”低声道,“派人,秘密查探玄武堂、武英殿、体元殿、坤宁宫火场,以及……朕的养心殿,可有异常。尤其是,是否有不该出现的人,或物品。”
“嗻!”“灰隼”会意,立刻安排心腹悄然离去。
乾清宫内的搜查与隔离仍在继续,但帝后的思绪,已飞向了这座庞大宫殿的其他角落。木坤布下如此迷局,绝不会只为了在乾清宫制造一场混乱。他必然有更致命的目标。
就在这时,先前派去搜查弘暟贝子座位及随身物品的粘杆处番役回来了,手中捧着一个从弘暟座位下搜出的、用普通油纸包裹的扁平物件。
“皇上,在弘暟贝子座垫之下,发现此物。”
油纸包被小心打开,里面并非毒药或武器,而是一本看似寻常的、前朝版本的《渊鉴类函》,一部大型类书。但书页明显有被频繁翻阅的痕迹。番役将书呈上,雍正随手翻开,目光扫过,起初并未在意,但翻到其中某一页时,他的手指忽然顿住了。
那一页的内容,是关于“星象分野”的记述。而在页边空白处,有人用极细的墨笔,以娟秀却陌生的字体,写着一行小字注解。那字迹雍正从未见过,但注解的内容,却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注解并非解释星象,而是以隐语方式,记录了几个时间、地点和代号。其中一个时间,赫然是“二月初二,亥时三刻”(晚上九点四十五分)。一个地点代称,破译后疑似指向……紫禁城北,景山!而一个代号,经过粘杆处之前掌握的部分密码本对照,竟与“木坤”或其直接上级有关!
景山!亥时三刻!与木坤相关的代号!
这绝不是一个醉酒宗室子弟会关心和记录的东西!这本书,这行注解,极可能是有人故意放在弘暟座位下,要么是栽赃,要么……弘暟本人就是传递或接收信息的环节之一,只是他自己可能都未完全意识到!
“立刻提审弘暟!问清此书来历,以及他今日入宫前后所有细节,接触过何人!”雍正合上书,声音冷如寒冰。线索,终于指向了宫外,指向了一个具体的时间和地点!
亥时三刻,景山。那几乎是宫宴散后,宫门即将下钥的时辰。木坤选择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意欲何为?是接应?是交易?还是……启动某个最终计划?
舒兰也看到了那行注解,心中念头飞转。景山与紫禁城仅一街之隔,林木茂密,易于藏匿,也易于观察宫中动静。若木坤真身藏于景山,遥控指挥宫中一切,那么他在宫中的同党,或许更多是执行者和弃子。他的最终目标,或许需要他在景山才能完成?
“皇上,”舒兰急道,“若木坤真身果然在景山,亥时三刻必有行动。宫中接连变故,或许正是为了拖住我们,让他能在宫外从容布置。我们需立刻暗中调派可靠人马,提前秘密封锁景山,张网以待!”
雍正眼中精光爆射,再无犹豫:“‘灰隼’!你亲自挑选最得力人手,持朕密令,即刻出发,秘密控制景山所有出入口及制高点!注意隐蔽,勿要惊动可能潜藏之敌!朕要活捉木坤!”
“嗻!”“灰隼”肃然领命,转身便走。
“等等,”雍正叫住他,看了一眼被封存的“千机匣”,“将此匣,连同那本《渊鉴类函》,一并妥善封存,移送至……移送至粘杆处最隐秘的‘地字库’,加派三重守卫。乾清宫这边,由周振山暂领侍卫统领之职,负责肃清余毒,安抚众臣,待查验无误后,分批放其离宫。记住,今日之事,对外统一口径,就说有逆党余孽作乱,已被平息,详情不得外泄!”
一系列命令,将宫内残局处理与宫外关键布控同时安排妥当。乾清宫内的紧张气氛,终于因明确了方向和外部行动而稍稍缓解,但每个人都知道,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转移到宫墙之外,那座在夜雨笼罩下、黑影幢幢的景山之上。
殿外,雨似乎小了些,但夜色更浓。亥时三刻正在步步逼近。紫禁城内的迷雾正在被层层拨开,而宫外那座并不高的山丘,此刻却仿佛矗立着决定胜负的最终棋局。
帝后二人并肩立于殿门前,望向北方景山模糊的轮廓。网已向宫外撒去,只待收网之时。然而,木坤如此大费周章,其图谋真的只是约见同党或交易物品吗?那个“亥时三刻,景山”的约定,会不会是另一个陷阱,或者……调虎离山的最后一计?
风雨未歇,长夜未尽。最终的对决,仍在未知中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