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混乱并未因雍正的铁腕命令而立刻平息,反而在最初的死寂后,发酵出更深的惊惶与猜忌。宗亲朝臣们被勒令留在原位,由粘杆处番役和御前侍卫逐一核验身份、检查随身物品,同时太医带着药童,在粘杆处人员的监视下,战战兢兢地检验着每一桌的酒水菜肴。那具翰林编修的尸体已被白布覆盖,抬到偏殿,等待仵作详细验看。弘暟贝子被摘去顶戴,由两名面无表情的宗人府司官押了下去,他一路仍在嘶喊“冤枉”,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更添几分凄厉诡异。
舒兰坐在凤座上,保持着皇后的威仪,但袖中的手已微微汗湿。她强迫自己冷静分析:毒杀目标为何是那个不起眼的翰林编修?是灭口,还是随机选择以制造最大恐慌?死者临终指向弘暟,是巧合,是陷害,还是确有关联?木坤安排这一出,绝不仅仅是为了搅乱宫宴,必然有更深层的目的——或许是为了吸引和牵制宫中绝大部分的注意力与防卫力量。
她的目光掠过御案前雍正挺直如松的背影。他正听着“灰隼”压低声音的快速汇报,脸色在宫灯映照下明暗不定,但下颌线条绷紧,显示出他内心的怒火与全神贯注的戒备。
就在这时,一名粘杆处信使从殿外阴影中悄无声息地闪入,避开众人视线,将一封加有特殊火漆标记的密信直接呈给了“灰隼”。“灰隼”迅速扫了一眼,瞳孔微缩,立刻附到雍正耳边低语了几句。
雍正眼神骤然一凝,随即对“灰隼”点了点头。“灰隼”躬身,迅速退入殿后。
舒兰注意到这个细节,心知必有极其重要的消息。果然,片刻后,“灰隼”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名浑身湿透、甲胄上还带着夜行痕迹的武将,正是清晨护送“千机匣”抵京的参将周振山。周振山手中捧着一个用数层油布、锦缎严密包裹的狭长物件,约一尺二寸长,六寸宽,厚三寸许,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形状,但他行走间异常小心,仿佛捧着千斤重物。
“千机匣”真品!从玄武堂取来了?舒兰心中一凛。此时将它带到纷乱未平的乾清宫,风险极高!除非……
雍正已转身,面向殿内虽被压制却依然不安的众人,声音沉缓却清晰地响起:“诸卿稍安。今日宫宴变故,朕已知悉。宵小之徒,以诡计乱我宫闱,毒害臣工,更散布谣言,蛊惑人心,其心可诛!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朕已命粘杆处彻夜追查,真凶必无所遁形。为安众心,朕有一物,请诸卿一观。”
他示意周振山上前。周振山小心翼翼地将手中包裹放在御案前一张早已备好的铺着绒布的方几上,然后与“灰隼”一同,极其谨慎地一层层解开包裹。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连呼吸都放轻了。当最后一层锦缎掀开,露出里面那紫檀木匣的真容时,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那木匣通体紫黑,木质润泽如紫玉,泛着幽暗的光。匣身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繁复到令人目眩的浮雕纹路——中心是一只振翅欲飞、眼神锐利如刀的海东青,其爪下似抓着日轮,又似扣着一方印玺。海东青周围,是层层叠叠、纠缠勾连的云纹、雷纹、以及许多难以辨识的奇异符号,仿佛将整片天空与某种神秘的法则都压缩镌刻在了这方寸之间。更引人注目的是,匣身四面及顶盖,镶嵌着数十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金属锁孔或旋钮,有的如梅花,有的似北斗,有的则完全是无法形容的怪异几何形状,在烛火下闪着暗哑的金属冷光。
整个木匣,散发着一股古老、神秘、甚至带着几分不祥的沉重气息。
“此物,便是逆党‘明镜会’汲汲营营、不惜勾结外藩、祸乱宫闱也要图谋的‘千机匣’!”雍正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李卫于江南破获逆党巢穴,缴获此匣。逆首沈世钧被擒时狂言,‘匣中之秘,可倾天下’!”
殿内顿时哗然!原来近日种种风波,江南战事,宫中诡变,皆因此匣而起!不少人看向那木匣的目光,充满了惊疑、好奇,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然而,此匣机括诡异,非通晓其秘者不能开启。”雍正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冷嘲,“逆党机关算尽,最终却落得人赃并获,此匣亦落入朕手。今日,朕便在此,当着诸卿之面,看看这‘可倾天下’之秘,究竟是何物!”
他看向周振山和“灰隼”:“李卫可曾缴获开匣之法或钥匙?”
周振山躬身:“回皇上,沈世钧抵死未吐露开匣之法。只在其座船密室中,寻得几枚形状特异的金属片,疑似钥匙部件,已随匣一同呈上。”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锦囊,倒出四五枚大小不一、边缘有着奇异锯齿或凸起的铜片、铁片,看起来与匣上某些锁孔似能对应。
雍正拿起一枚铜片,对着烛光看了看,又比对着木匣上的一个锁孔,眉头微蹙。显然,即便有这些疑似钥匙的部件,开启这结构复杂的“千机匣”也绝非易事。
殿内众人屏息凝神,等待着皇帝下一步动作。是当场尝试开匣,还是……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一名站在殿柱阴影下的二等侍卫,毫无征兆地,身体猛地一颤,喉头发出“嗬嗬”两声怪响,随即七窍流血,软软地瘫倒下去!而几乎在他倒地的同时,另一名靠近偏殿门口负责警戒的粘杆处番役,也闷哼一声,捂住胸口,指缝间渗出黑血!
“有暗器!护驾!” 侍卫统领厉声大吼,瞬间,更多侍卫刀剑出鞘,将御案团团围住,同时警惕地扫视着殿顶梁柱、窗户缝隙等所有可能藏匿袭击者的角落。
然而,并未见到弩箭或飞刀袭来。两名倒地者身上,也未见明显外伤。太医匆忙上前检查,片刻后,颤声道:“皇上……是……是剧毒!似是沾肤即透的毒烟或毒粉!来源不明!”
毒烟毒粉?无声无息,瞬间毙命?这比之前的毒酒更加防不胜防!
殿内刚刚因“千机匣”出现而转移的注意力,瞬间又被拉回到致命的威胁上。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不少官员下意识地掩住口鼻,向后退缩,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目标。
舒兰的心跳如擂鼓。木坤果然还有后手!而且手段更加诡谲狠辣!在乾清宫如此戒备森严之处,竟能连续用毒?是内应尚未肃清,还是……有某种他们尚未察觉的施毒方式?
雍正脸色铁青,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与杀戮,已彻底触及帝王的逆鳞。
“封闭所有门窗!检查通风口!搜查殿内每一寸地方,包括灯烛、香炉、地毯之下!”“灰隼”不等雍正下令,已厉声指挥粘杆处行动起来。番役们两人一组,开始细致搜查,同时有专人检查倒毙者衣物、皮肤,寻找毒物痕迹。
“皇上,”舒兰忽然低声开口,目光紧紧盯着那静静躺在方几上的“千机匣”,“毒发时机,恰在‘千机匣’示众之后。两次毒杀,目标皆非皇上或重臣,而是普通侍卫、番役……其目的,或许并非直接弑君,而是制造持续的、无法预测的死亡威胁,最大限度地拖延时间、制造混乱、消耗我们的精力和防卫力量。”
她顿了顿,一个更加大胆的猜测浮上心头:“而这一切,可能都是为了……争取时间,让真正的‘钥匙’持有人,或者知晓开匣之法的人,能够……接近此匣?”
雍正猛地转头看向她,眼神锐利如鹰。舒兰的猜测,瞬间将看似散乱的袭击串联起来——宫宴搅局、毒杀制造混乱、展示“千机匣”吸引注意、再以诡秘毒杀持续施压……所有一切,都可能围绕着这个匣子!木坤或许并不知道真匣已从玄武堂转移至此(或者这正是他的目的),但他的同党,可能就在这殿内,等待着混乱中最恰当的时机,接近并尝试开启或夺取“千机匣”!
“传朕旨意,”雍正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千机匣’就地封存,由‘灰隼’亲自看管,任何人不得靠近三步之内!殿内所有人等,除太医及粘杆处搜查人员外,全部原地不动,相互监督!凡有异动者,格杀勿论!”
命令一下,乾清宫内的气氛更加凝重,如同暴风雨前凝固的空气。每个人都能感受到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杀机。而那个静静躺在御案前的紫檀木匣,仿佛一个散发着魔力的漩涡,将所有阴谋、鲜血与目光,都牢牢吸附于自身。
搜查在令人压抑的寂静中进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并未再发现毒源或新的中毒者。但无人敢放松警惕。那两名毙命侍卫的尸体已被移走,地上只留下一滩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
舒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千机匣”上。海东青的眼睛在烛火映照下,似乎闪烁着幽冷的光。匣中之秘,可倾天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木坤,或者说“明镜会”,为了它,究竟可以疯狂到什么地步?
而此刻,在这座被重重封锁、杀机四伏的宫殿里,是否正有一双或几双眼睛,也在暗中觊觎着这个匣子,等待着下一个混乱的瞬间?
殿外,雨势似乎大了一些,敲打在瓦片上,发出密集的声响,掩盖了宫城内其他角落可能正在发生的、不为人知的暗流与交锋。
真正的对决,或许并非在江南已平的战场,也非在武英殿布下的陷阱,而就在这乾清宫明晃晃的灯火下,在这众人屏息的死寂中,围绕着这个神秘而危险的紫檀木匣,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