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三刻(下午四点),阴沉的天空终于不堪重负,飘下了细密冰冷的雨丝,敲打在紫禁城琉璃瓦上,沙沙作响,更添几分肃杀与寒意。然而,这雨丝并未浇熄宫中为“龙抬头”宫宴所做的最后准备,反而让一切在潮湿与朦胧中,加速运转。
乾清宫前广场,早已搭起防雨的明黄帷帐,灯火通明,映照着匆匆来往的太监宫女、持戟肃立的侍卫,以及开始陆续抵达的宗室王公、文武百官的轿马车驾。表面看去,一切井然有序,华贵雍容,筹备多时的盛宴即将开场。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那些侍卫的眼神格外锐利,扫视着每一个面孔和角落;引导的太监举止格外规范,核对名牌、检查随身物品的流程繁琐而严密;甚至连空气中,都隐隐流动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
体元殿内,雍正已换上了明黄色的吉服龙袍,头戴绒缨朝冠,正由苏培盛领着两名小太监做最后的整理。舒兰也换上了皇后朝服,头戴点翠钿子,凤冠霞帔,庄重华美,却掩不住眉宇间的一丝疲惫与凝重。两人皆已准备停当,即将移驾乾清宫。
“‘灰隼’那边,最后确认了?”雍正任由太监系着腰间的玉带,沉声问向肃立一旁的粘杆处副统领。
“回皇上,”副统领躬身,语速快而清晰,“武英殿火已扑灭,纵火火箭发射点已找到,在御花园西北角假山后,发现一架小型弩机和数支火箭残骸,发射者已逃离,正在追查。玄武堂扣押的两名帮厨,经审问,是受一名御膳房采办太监指使,假借运送秽水之名,试图接近查探玄武堂外围换岗情况及是否有异样动静。那名采办太监也已拿下,正在严审。乾清宫问题酒具的源头已查明,是内务府一名库吏被人以重金收买,偷换了部分新贡酒具,此人及其上线一名掌案太监,皆已落网。目前看来,对方下午的连环动作,意在制造混乱、试探布防、以及可能寻找‘千机匣’的真正位置或宫宴安防漏洞。”
雍正冷哼一声:“跳梁小丑,黔驴技穷。宫中内应,这次怕是清理得差不多了。告诉‘灰隼’,宫宴期间,粘杆处所有力量,重点监控乾清宫及赴宴人群,武英殿陷阱保留,但可视情况抽调部分人手回防。朕要确保,宴席之上,万无一失。”
“嗻!”
“皇上,”舒兰整理了一下袖口,轻声道,“木坤屡次试探未果,又暴露了不少内应,其手中可用之牌越来越少。今夜宫宴,或许是他最后,也是最疯狂的机会。除了可能针对皇上和‘千机匣’的行动,也需防备他在宴席间散布谣言,或利用某些不知情的宗亲朝臣,制造事端。”
“朕知道。”雍正眼神冰冷,“已让‘灰隼’安排了人手,混在侍宴太监和宫女中,监听席间一切异常交谈。若有妄言蛊惑者,当场拿下。至于那些可能被利用的……”他顿了顿,“朕自有分寸。”
一切安排已定。帝后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然与信任。无需多言,苏培盛高唱一声:“皇上、皇后娘娘起驾——”
仪仗煊赫,扈从如云,帝后的銮驾在细雨微灯中,向着乾清宫迤逦而行。沿途宫人跪伏,侍卫肃立,雨丝打在明黄华盖上,发出细碎连绵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场注定不平凡的夜宴,敲打着压抑的鼓点。
乾清宫内,已是灯火辉煌,冠盖云集。蟠龙金柱下,御案高设,左右两侧筵席长列,按品级爵位,宗亲在前,文武在后,命妇席位设于偏殿。丝竹管弦之声幽幽响起,宫女太监们穿梭不息,呈上珍馐美馔,玉液琼浆。表面看去,觥筹交错,笑语寒暄,一派太平盛宴景象。
雍正与舒兰升座,接受众人山呼朝拜。礼毕,雍正简短致辞,无非是勉励君臣,共庆佳节,祈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言辞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随后,宴席正式开始。
舒兰端坐于凤座之上,面带得体微笑,偶尔与近旁几位地位尊崇的亲王福晋、一品诰命略作寒暄,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全场。她注意到,席位中有几处空位——那是因“突发急病”或“家中变故”告假的官员,其名号早已在粘杆处的监控名单上。她还注意到,某些宗亲或官员,神色间似有不安,饮酒举箸略显迟疑,或频频望向御座方向。
一切如常,却又处处透着不寻常。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按照流程,该有宗室元老或重臣上前敬酒祝颂。第一个上前的,是简亲王胤禩。这位在“九龙夺嫡”中败落、如今看似安分却从未真正心服的八阿哥,端着酒杯,步伐沉稳地走到御案前,躬身行礼:“臣弟恭祝皇上龙体康泰,国运昌隆,四海升平!” 言辞恭谨,无懈可击。
雍正举杯,淡淡道:“八弟有心。” 一饮而尽。
胤禩退下。接着是几位德高望重的宗室王爷和大学士,流程平稳。气氛似乎逐渐热络。
然而,当轮到一位年纪较轻、平日并不起眼的贝子起身敬酒时,异变陡生!
那贝子名唤弘暟,是已故诚亲王胤祉的庶子,爵位不高,平日少在朝堂走动。他端着酒杯,脚步略显虚浮,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似乎已有些醉了。他摇摇晃晃走到御前,行礼时差点没站稳,惹得旁边几位大臣侧目。
“臣……臣弘暟,恭祝皇上……呃……”他打了个酒嗝,声音含糊,“恭祝皇上……呃……万岁万岁万万岁!也祝……祝我大清,早日……早日扫清妖氛,重……重见朗朗乾坤!” 最后几个字,他忽然拔高了声音,带着一种怪异的激昂。
“妖氛”二字,在此等场合,极其刺耳!殿内瞬间一静,丝竹声都似乎滞了一下。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弘暟身上。
雍正面色不变,放下酒杯,眼神平静地看着他:“哦?弘暟,何出此言?我大清如今海内承平,何来‘妖氛’?”
弘暟似乎被皇帝的目光一刺,酒醒了两分,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但随即又被某种情绪鼓动,梗着脖子道:“皇上明鉴!近日京城流言纷纷,皆言有前朝余孽、妖人作祟,以诡谲星象、伪造神谕,蛊惑人心,更……更意图谋害圣躬!此非妖氛为何?臣……臣忧心如焚,恨不能执干戈以卫社稷!” 他越说越激动,竟向前踉跄了一步。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虽然近日风波,在场高官或多或少有所耳闻,但在此等宫宴之上,被一个醉酒的宗室子弟如此直白地喊出来,不啻于惊雷!
舒兰的心猛地一沉。来了!木坤果然还有后手!利用一个可能被蛊惑或挟持的宗室子弟,在宫宴上公然抛出“妖氛”、“谋害圣躬”的言论,无论真假,都将引起巨大震动,扰乱人心,甚至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放肆!” 未等雍正开口,席位中一位素以刚正着称的御史已拍案而起,“弘暟贝子!宫宴之上,圣驾之前,安敢胡言乱语,危言耸听!还不退下!”
然而弘暟仿佛豁出去了,竟不理那御史,直直盯着雍正,嘶声道:“皇上!臣非胡言!臣有证据!臣……臣得到密报,那妖人巢穴,就在……就在宫中!甚至……甚至可能与某些位高权重之人勾结!” 他的目光,竟有意无意地扫过了几位亲王和大学士的席位!
这一下,更是捅了马蜂窝!被目光扫到的人无不色变,或怒目而视,或惊疑不定。殿内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窃窃私语声四起。
雍正依旧端坐,脸上甚至没有怒色,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看着状若疯狂的弘暟,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杂音:“弘暟,你说有证据?是何证据?又从何而来?今日当着朕与满朝文武的面,不妨说出来。若属实,朕自当严惩不贷,肃清朝纲。若属虚妄……” 他顿了顿,眼神骤然锐利如刀,“诬陷亲王重臣,扰乱宫宴,该当何罪,你可清楚?”
帝王之威,如同实质般压下。弘暟被那目光一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酒意似乎彻底醒了,脸色瞬间惨白,张了张嘴,竟一时语塞。他方才那番话,大半是受人蛊惑唆使,加上酒劲壮胆,哪里真有什么确凿证据?此刻被皇帝当众质问,顿时慌了神。
就在弘暟骑虎难下、殿内气氛僵持之际,异变再生!
一名位于殿末席位、品级较低的翰林院编修,忽然“哇”地一声,口吐鲜血,扑倒在地!手中酒杯“当啷”落地,碎成几片,残酒洒了一地,迅速泛起一种诡异的淡蓝色泡沫!
毒酒!
“有人下毒!” 近旁官员惊骇大叫,慌忙退开。
殿内顿时大乱!惊叫声、桌椅碰撞声、侍卫拔刀呼喝声混成一片!方才还因弘暟之言而紧绷的神经,被这突如其来的毒杀事件彻底引爆!
“护驾!” 御前侍卫统领一声暴喝,数名精锐侍卫已迅速挡在御案之前,刀锋向外。粘杆处伪装成的太监宫女,也立刻行动起来,有的控制住吐血的编修及其周围区域,有的则目光如电,扫视全场,寻找可疑人物。
舒兰在最初的惊骇后,迅速冷静下来。她注意到,那名编修倒下的位置,距离御案颇远,且其酒杯形制与御用酒具不同,显然是有人针对特定目标下毒,而非无差别攻击。但选择在宫宴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毒杀一个低品官员,目的何在?制造更大的恐慌?还是灭口?
雍正已站起身,目光冰冷地扫过混乱的殿堂,厉声道:“肃静!”
帝王之威再次震慑全场,骚动稍稍平息。
“太医!立刻救治!” 雍正下令,随即目光落在被侍卫扶起、面如金纸、奄奄一息的那名编修身上,“他是何人?可还有救?”
太医匆匆上前检查,片刻后,面带难色地摇头:“皇上,此毒猛烈,见血封喉,怕是……回天乏术。”
就在这时,那名编修用尽最后力气,手指颤抖地指向……指向方才言辞激烈的弘暟贝子,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头一歪,气绝身亡!而他的指尖方向,恰好对着弘暟!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再次聚焦到面无人色的弘暟身上!
弘暟如遭雷击,浑身剧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嘶声喊道:“不是我!皇上!不是我下的毒!臣冤枉!臣是被人陷害的!”
场面急转直下!弘暟先是以“妖氛”言论搅局,接着便有官员在他附近被毒杀,且死者临终指向他……这一切,太过巧合,也太过诡谲!
是木坤的连环计?先以弘暟扰乱视听,再毒杀可能知晓内情或只是被利用来转移视线的官员,并将嫌疑引向弘暟,彻底搅浑水?还是……这本身就是一场针对宗室的阴谋?
雍正面沉似水,看着跪地喊冤的弘暟,又看了看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眼中风暴凝聚。他知道,无论真相如何,宫宴至此,已无法再如常进行。对手的疯狂与狠毒,超出了预估。
“将弘暟贝子带下去,暂押宗人府,严加看管,非朕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 雍正冷声下令,“封锁乾清宫,所有在场人等,未经查验,不得离去!太医,彻查所有酒水膳食!粘杆处,给朕搜!搜查殿内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身上,看看还有没有藏毒或其他可疑之物!”
命令如山,乾清宫瞬间从盛宴之地,变为森严的审讯场与搜查地。华灯依旧,却映照着无数张惊惶、猜疑、愤怒的脸。
舒兰看着眼前这一切,知道木坤的计划已经部分得逞——宫宴被彻底破坏,恐慌蔓延,朝臣宗室人人自危。但,这恐怕还不是终点。他的最终目标,或许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中,悄然逼近。
她下意识地望向殿外沉沉的雨夜,心中警铃大作。真正的杀招,或许还未到来。而她和雍正,必须在这混乱的漩涡中心,保持绝对的清醒,等待那最后一击,也是反击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