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统八年,三月初一,兴庆州总督府前。
晨光熹微,已有数百名士子聚集在府前新立的告示墙下。墙上是三天前张贴的《宁夏行省开科取士令》,白纸黑字,朱红大印,在晨风中微微颤动。士子们仰头细看,交头接耳,议论声嗡嗡作响。
告示旁,一个瘦高的汉人书生正高声诵读,用的是字正腔圆的河东方言:
“...为遴选贤才,共治宁夏,特于本行省开科取士。凡年满十八、身家清白、通文墨者,不限民族,不限出身,皆可应考。分汉文、西夏文两科,各取五十人。中者授官,优者荐入国子监...”
“不限民族?”一个党项青年用生硬的汉语问,“当真?”
“白纸黑字,岂能有假?”书生指着告示末尾,“你看这里:汉、党项、吐蕃、回鹘、羌...凡宁夏行省在籍之民,一体应试!”
人群骚动起来。一个头发卷曲、深目高鼻的回鹘商人挤上前:“我等商人子弟也可考?”
“可!商、工、农、牧,皆可!”
“那...女子呢?”一个细弱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众人回头,见是个十六七岁的汉人少女,身着素裙,头戴帷帽,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书生一愣,看向告示,摇头:“告示上只写‘不限民族出身’,未提及男女...”
“那就是不可了?”少女声音带着失望。
这时,总督府侧门开启,一个文官模样的人走出来。正是新任户曹主事、原西夏旧吏嵬名守全。他扫视人群,目光落在少女身上:
“陛下有特旨:女子可考,但需有父兄作保,且不得授实职,只可入文馆、医署、学政等司。姑娘可还愿考?”
少女眼睛一亮:“愿!”
嵬名守全点头,对众人道:“报名处设在府学,今日起至初十,逾期不候。考试定于三月二十,分两场:首场经义、律法,二场实务、策论。榜文已译西夏文,稍后张贴。”
他顿了顿,提高声音:“另有一事:陛下特旨,此次科举增设‘特科’——通晓两族语言、文字者,可报译科。专为培养译吏、通译,待遇从优!”
人群再次哗然。这简直是给那些精通汉夏双语的人专门开的路!
“敢问大人,”一个党项老者颤巍巍问,“考中西夏文科,也能当官?”
“能!”嵬名守全斩钉截铁,“西夏文科取中者,可入各州县‘双语司’,专司文书翻译、教化宣导。俸禄、升迁,与汉官一体!”
此言一出,党项士子们眼睛都亮了。他们大多通汉文,但论经义文章,怎能与汉人书生相比?可若考西夏文,那是母语,胜算大增!
“陛下圣明!”不知谁喊了一声,随即响起一片附和。
总督府二楼,林冲与吴用凭窗俯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陛下此策甚妙。”吴用轻摇羽扇,“分科取士,既给了汉人出路,也给了党项人希望。更妙的是译科——这是要培养沟通的桥梁啊。”
林冲点头:“治宁夏,难在沟通。言语不通,文字不同,政令难以下达,民情难以上达。设译科,便是要打通这层隔膜。”
“只是...”吴用迟疑,“西夏文与汉文并行,长此以往,恐不利一统。”
“所以要渐进。”林冲转身走向案前,那里摊着一份章程,“你看,西夏文科的考题,三成是西夏典籍,七成是汉文典籍的西夏文译本。译科的考题,更是汉夏互译。如此,学西夏文,实是学汉文;用西夏文,实是传汉学。”
吴用恍然:“潜移默化,润物无声。陛下深谋远虑。”
“还有,”林冲指向章程中一条,“中举者,无论何科,皆需入‘官学速成班’学汉文、律法、政事,三月后方可授职。这三个月,便是同化的开始。”
正说着,张诚匆匆上楼,手中拿着一叠名册:“陛下,报名情况出来了。三日来,已有八百人报名,其中汉人五百,党项二百,吐蕃、回鹘、羌等族百人。最奇的是...”他翻到一页,“有十七名女子报名,多是汉人,但也有两个党项女子。”
“女子...”林冲沉吟,“好,都收。告诉学政,女子另设考棚,由女官监考。”
“是。”张诚又道,“只是有一事棘手:报西夏文科的,多是原西夏贵族、僧侣子弟。他们家中藏书丰富,根基深厚,恐会垄断此科。”
“无妨。”林冲摆摆手,“你忘了,朕已命承天寺慧明大师整理西夏典籍,译成汉文。这些译本,可刊印下发,供寒门士子学习。再让官学开西夏文课,免费教授。如此,贵族的优势,不过三五年罢了。”
张诚拜服:“陛下圣明。”
三月二十,考日。
兴庆州府学内外,戒备森严。三百名士子分三处应考:汉文科在东院,西夏文科在西院,译科在北院。更特别的是,东南角新搭了一排考棚,以布幔围起,专供女子应试。
辰时正,鼓声三通。士子们鱼贯入场,搜检,对号,入座。当考题发下时,各处反应各异。
东院汉文考场,士子们埋头疾书。首场经义,题目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何以论佛道”,此题显然针对宁夏佛寺新政。二场实务,竟是计算宁夏行省若开垦百万亩荒地,需多少农具、种子、人力,几年可回本。
“这...这是科举还是户部算账?”一个书生喃喃。
邻座的瘦高书生却笔走龙蛇——正是当日诵读告示的那位。他姓苏名文,河东风陵渡人,家道中落,流寓河西。这实务题,正撞他长处。
西院西夏文考场,气氛凝重。考题发下,党项士子们先是一愣,继而窃窃私语——经义题竟是“论《孟子》‘民为贵’与佛家‘众生平等’之通”,这要他们用西夏文,写华夏经义与佛法的比较!
“这...这怎么写?”一个年轻僧侣打扮的士子额头冒汗。
“写就是。”他身旁的中年士子沉稳道。此人是原西夏翰林院侍读嵬名守文,嵬名守全之弟,精通汉夏典籍。只见他提笔便写,西夏文字如流水般铺满试卷。
北院译科最是热闹。考题发下,全场哗然——竟是翻译林冲的《讨西夏檄》!要从汉文译西夏文,再从西夏文译回汉文,最后比较两译得失。
“这是考翻译,还是考忠心?”一个回鹘士子苦笑。
“都是。”他身旁的党项青年低声道。此人名细封文,是阵前倒戈的细封烈之子,精通双语。他深吸一口气,开始翻译。当译到“屠戮边民,血流漂杵”时,手微微一颤,但很快稳住,继续写下去。
东南角女子考场,十七名少女屏息答卷。她们的题目与男子不同:经义题是“论班昭《女诫》与今日女子教化”,实务题是“若设女医署,当如何筹建”。
戴帷帽的少女掀开面纱,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她姓周名若兰,正是太医局女医班首届毕业生,自愿来宁夏行医。这道实务题,她闭着眼睛都能答。
申时,收卷。
士子们陆续走出考场,或喜或忧,议论纷纷。苏文与细封文在门口相遇,两人对视一眼,竟同时开口:
“兄台答得如何?”
“尚可...”
两人一愣,都笑了。细封文用生硬的汉语道:“在下细封文,译科。兄台是...”
“苏文,汉文科。”苏文拱手,“细封兄可是细封将军之子?”
“正是。”细封文神色黯然,“家父...有罪于河西。”
“往事已矣。”苏文真诚道,“今科举取士,不分过往,只看才学。细封兄通双语,将来必是沟通华夏的桥梁。”
细封文眼睛一亮:“承苏兄吉言。不如...我们去茶楼坐坐?在下有许多汉学疑问,想请教兄台。”
“正有此意!”
两人并肩而去。身后,嵬名守文看着这一幕,捋须微笑。这正是陛下想要看到的——蕃汉士子,同场竞技,同席论学。
十日后,放榜。
总督府前人头攒动,比报名时更盛十倍。辰时正,鼓声响起,一队衙役捧着大红榜文出来,在众人瞩目中贴上告示墙。
“放榜了!放榜了!”
人群蜂拥而上。很快,各处响起欢呼与叹息。
汉文科榜前,苏文挤到最前,从下往上找。未中,未中,还是未中...他的心渐渐下沉。直到看见第二名——“苏文,河东风陵渡”!
“中了!我中了!”他激动得浑身发抖。
西夏文科榜前,嵬名守文毫无悬念地位列第一。但他关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寻找那些寒门子弟的名字。当他看到第十七名是个寺庙杂役出身的党项青年时,欣慰地点点头。
译科榜最有意思。细封文高中榜首,但第二名竟是个回鹘商人子弟,第三名是吐蕃僧侣。前三甲,竟分属三族!
女子榜单独张贴,只取五人。周若兰高居第一,第二名是个党项女子,第三名竟是原西夏贵族之女——她的答卷中,将《女诫》批得淋漓尽致,主张“女子当如长孙皇后,辅君治国”。
“疯了疯了...”一个老儒生摇头,“女子议论朝政,成何体统!”
“老丈此言差矣。”周若兰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平静道,“陛下开女科,正是要听听女子的声音。治国齐家,难道女子没有见识?”
老儒生语塞,悻悻离去。
午后,总督府赐宴。
百名新科举人齐聚一堂,汉、党项、吐蕃、回鹘、羌,还有五名女子,济济一堂。林冲亲临,举杯祝贺。
“诸君,”他朗声道,“今日之宴,不分华夷,只论才学。你们是宁夏第一届举人,也是大华开天辟地第一届多族并举的举人。望你们记住今日:从今往后,你们不是汉官,不是夏吏,而是大华的官,宁夏的吏!”
“愿为陛下效死!愿为宁夏尽力!”百人齐呼。
林冲又特别走到五名女举人面前:“你们更不容易。女子读书不易,应试更不易。朕许你们入仕,不是虚言。周若兰——”
“民女在。”
“朕知你通医术。即日起,授你为宁夏医署女医正,秩从八品,专司妇人疾病防治。你可敢任?”
周若兰激动跪倒:“民女...必竭尽所能!”
“好。”林冲又看向那党项女子,“你叫没藏雪?”
“是...”党项少女怯生生道。
“你的策论,论河西女子教育,颇有见地。即日起,入行省学政司,专司女学。秩从九品。”
“谢陛下!”没藏雪喜极而泣。
宴至中途,林冲将苏文、细封文、嵬名守文三人叫到偏厅。
“你们三人,是此科翘楚。”林冲看着他们,“苏文通实务,细封文通双语,嵬名守文通典籍。朕有一重任托付。”
三人肃立。
“朕欲编《宁夏通志》,录此地山川、物产、民情、典故。汉文、西夏文双语并刊,以为治理之基。你三人可愿主笔?”
三人对视,齐跪:“臣等万死不辞!”
“好。”林冲亲手扶起,“记住,此志要真,要全。不避西夏旧事,不讳华夷矛盾。只有直面过去,才能走向未来。”
“臣等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