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卫国攥着兜里皱巴巴的九十多块钱,指尖都泛了白。绿皮火车哐当哐当晃过河南地界时,窗外的麦子刚抽穗,绿油油的浪头裹着风扑在玻璃上,他却没心思看——兜里的钱够买张到西安的站票,却不够付女儿住院的押金,这趟去西安,是要找多年没联系的老战友借钱。
临出发前,妻子把家里仅有的积蓄塞给他,红着眼说:“实在不行,就跟你战友开口,孩子的病不能等。”他当时咬着牙点头,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年轻时在部队,他是出了名的热心肠,战友家有事,他连夜凑钱送过去;老家邻居盖房缺人手,他请假回去帮着扛木料;就连火车上碰到陌生人丢了行李,他都陪着跑了一下午派出所。那时候别人总说:“卫国,你就是块热心肠的炭火,暖得很。”他听了只嘿嘿笑,觉得能帮到别人,是件体面事。
可如今,轮到自己求人了。火车上他盯着邻座穿西装的男人看了半天,那男人手里捏着最新款的手机,时不时接个电话,语气里满是底气。杨卫国犹豫了半小时,才磨磨蹭蹭凑过去,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同志,能不能跟你借点钱?我女儿住院急用钱,到了西安就还你……”话还没说完,男人就皱着眉往旁边挪了挪,摆摆手说:“我也没带现金,出门在外,谁也不容易。”他还想再解释,男人却戴上耳机,再也没看他一眼。
后来他又找了个带孩子的妇人,刚提到“借钱”两个字,妇人就把孩子往怀里紧了紧,说:“我们也是出门走亲戚,没多带钱。”他看着妇人包里露出来的钱包,厚厚的一沓,却没再敢多说一句——求人时的每一句话,都像往喉咙里塞沙子,硌得慌。
一路颠簸到西安站,出站口的风裹着沙尘吹在脸上,他掏出兜里的烟盒,只剩最后一根烟。摸出老父亲留下的那只铜烟斗,这烟斗是父亲走时唯一的念想,斗身上刻着“立身”两个字,父亲当年总说:“人活着,得自己立住脚,别轻易求别人,求一次,腰杆就弯一次。”他以前没太懂,如今蹲在路边,把烟丝揉碎了装进烟斗,打火机打了三次才打着,烟雾呛得他直咳嗽,眼泪却跟着涌了出来。
他想起从前别人求他的模样。有次战友母亲生病,战友急得直跺脚,他揣着刚发的津贴就跑过去,还帮着联系医院;老家堂弟要娶媳妇,凑不齐彩礼,他东拼西凑给了五千,说:“先拿去用,不急着还。”那时候别人握着他的手,说“卫国,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心里暖烘烘的,觉得帮人就是帮自己。可现在,他走投无路求别人,得到的却是躲闪的眼神、借口的话语,那种落差,比挨了一巴掌还难受。
终于联系上老战友,约定在一家小饭馆见面。他提前半小时到,在门口来回踱步,把要说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战友来了,穿着笔挺的夹克,头发梳得整齐,见面就拍他的肩膀:“卫国,多年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他张了张嘴,想说女儿住院的事,想说借钱的话,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没事,就是想你了,过来看看”。
饭桌上,战友聊起现在的生意,说自己开了家建材店,赚了不少钱;聊起孩子,说儿子在重点中学,成绩拔尖。杨卫国听着,手里紧紧攥着那只烟斗,指腹蹭过“立身”两个字,好几次想开口,都被战友的话打断。直到快结账时,他才鼓足勇气,声音发颤:“老战友,我……我女儿住院,差几万块押金,你能不能……”
话没说完,战友脸上的笑容就淡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卫国啊,不是我不帮你,最近店里资金周转不开,工人工资还没发呢。你也知道,现在生意不好做,我也难啊。”他看着战友桌上放着的最新款手机,看着战友手腕上的手表,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疼得慌。他连忙摆手:“没事没事,我就是问问,你别往心里去。”
走出饭馆,西安的天已经黑了,路灯昏黄的光落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他掏出兜里的钱,数了数,还是那九十多块。冷风刮在脸上,他掏出烟斗,又装了点烟丝,打火机打不着了,就用火柴,一下一下,直到火苗窜起来。烟雾慢悠悠地飘出来,混着夜色,他忽然想起父亲当年说的话,想起自己帮过的那些人,眼眶又热了:“别人求我三春雨,我求别人如吞剑啊。”
后来他还是没借到钱,好在妻子打来电话,说亲戚凑了点,加上家里的积蓄,暂时够押金了。他坐着返程的火车,看着窗外的夜色,手里摩挲着那只老烟斗。斗身上的“立身”两个字,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他忽然懂了父亲的意思——不是不帮人,而是要自己立住脚,能不麻烦别人,就尽量不麻烦;也懂了求人时的难,不是别人不够好,而是生活本就不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
只是从那以后,他还是会帮人,只是帮人时,会多一份体谅;别人求他时,他会想起自己求人时的窘迫,尽量多帮一把。而那只老烟斗,他一直带在身边,每次遇到难事儿,就拿出来抽一口,想起父亲的话,想起那次西安之行的经历,心里就多了份底气——求人难,但只要自己立得住,再难的坎,也能迈过去。
鹧鸪天·忆父烟斗述世艰
绿皮摇过麦浪悠,囊空惟剩九十秋。
曾将暖意施三友,今向人前倾寸喉。
烟烬冷,斗纹浮,“立身”二字刻心头。
西风不解求人意,只把尘沙扑旧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