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白日里那场席卷吴郡的文化风暴彻底吞没。
太学碑林工地上残留的石屑与桐油气息,混着江风,悄然弥漫。
但曹髦并未回到灯火辉煌的行宫正殿。
他独坐于一间偏殿,殿内未设珠帘锦帐,只在四角点了鲸油长明灯,光线稳定而明亮,将墙上那幅巨大的《江东户籍舆图》照得纤毫毕现。
舆图之上,山川、城郭、水道纵横,密密麻麻的朱砂小字标注着各郡县的人口、田亩与大族姓氏。
白日里那“文无南北,惟道是承”的万民拥戴,似乎并未给他带来片刻的休憩。
他的目光,早已越过吴郡,死死钉在舆图最东端,那座被重重围困的孤城——建业。
张让捧着一卷蜡封的竹简,步履无声地走入殿内。
他看到天子削瘦的背影如一柄出鞘的剑,钉在舆图之前,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陛下,建业的最新军报。”
曹髦没有回头,只伸出手。张让连忙将竹简呈上。
“啪”的一声轻响,蜡封被捏碎,曹髦展开竹简,视线飞速扫过。
“建业城中,粮仓仅余七日之粟。”他低声念着,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守将朱绩,于昨日斩杀劝降副将,并将其往来家书焚于城头,以示死战之心。”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那微响如针尖坠地,在凝滞的空气里荡开一圈圈细密的震颤;烛火投下的影子在青砖地上微微浮动,仿佛活物般缓缓呼吸。
张让垂首侍立,他能感到一股冰冷的杀意,正从天子身上缓缓升腾;那寒意并非来自言语,而是自袍袖下逸出的、近乎实质的静压,令他指尖发麻,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滑动。
强攻建业,必将是一场血战,即便胜了,所得也不过是一座残破的空城与无数怨恨的孤魂。
曹髦的指尖,顺着舆图上建业城的轮廓缓缓滑动,最终,停在了一个附属于“朱府”的小小标记上。
那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三个字:玉蝉娘。
张让看到,天子的指腹在那三个字上轻轻摩挲,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指腹与粗粝桑皮纸相触,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又像旧帛撕裂前的最后一丝牵连。
“妇人,”曹髦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笃定,“是最坚韧的藤,也是最锋利的刃。”
他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对张让解释:“若她当真只为死节,三年来,便不会一针一线,为朱绩缝补战袍上的每一处破损。死志易生,可那日复一日、磨穿指掌的牵挂,骗不了人。”
他起身,从案下取出一卷边缘磨损的《吴宫旧婢录》,指尖划过“玉蝉”二字旁朱批小注:“赐缎三匹,纹样存内府织造司”。
又召马承密授:“取建业坊间绣娘口碑,验其针法渊源。”
张让悚然一惊——不是惊于“宠妾日常”,而是惊于这朱批小注的墨色已泛褐,显是景耀二年旧档;更惊于“内府织造司”五字旁,竟有一道极淡的银线勾勒的缠枝莲暗记,那是先帝孙亮亲阅奏疏时惯用的密押。
曹髦从舆图上收回目光,眼中那冰冷的杀意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人心的深邃。
“朱绩是块顽石,硬砸只会两败俱伤。但再硬的石头,也有一道看不见的裂纹。玉蝉娘,便是朕要找的那根楔子。”
次日清晨,天光微曦。
李婉一身寻常的吴地商妇装束,发髻上插着一根朴素的木簪,立于营帐之外。
她手中捧着一个锦盒,里面是一匹崭新织就的蜀锦。
这匹锦,与市面上光华流转的“经义锦”截然不同。
它色泽沉静,触感温润,锦面之上,只用素雅的银线绣着六个小字:北宫赐妾礼。
而在锦缎内衬的夹层里,藏着一封用特殊药水浸泡过的、皇后卞琳的亲笔手谕。
曹髦亲自将锦盒递给她:“告诉她,皇后说,这匹‘一统锦’,是为天下一统之后,册封后宫功臣家眷的御赐之物。今日,先赠予有缘人。”
“奴婢明白。”李婉垂首,声音沉稳,袖口掠过锦盒边缘时,带起一缕极淡的、混着松烟与冷梅的熏香——那是昨夜曹髦亲手调制的“定神香”,专为此刻所备。
在一名熟知地形的降卒引领下,李婉提着装有“一统锦”的竹篮,混在清晨出城拾柴的百姓队伍中,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建业西市。
城中的景象比军报描述的更为惨烈。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饥饿与绝望发酵后的酸腐气味,黏稠得如同陈年浆糊,吸进肺腑便泛起铁锈般的腥甜;街角朽木堆旁,几只野狗正撕扯着半具裹着破席的尸身,啃噬声窸窣如雨打枯荷。
曾经繁华的街道上,十室九空,偶有行人,也都是面黄肌瘦,步履虚浮;足底踏过龟裂的青砖,发出空洞的回响,仿佛踩在朽骨之上。
米价已飞涨至十金一斗,几个衣不蔽体的孩童,正趴在路边,疯狂争抢着一堆马粪中尚未消化干净的残存谷粒——指甲抠进秽物的闷响、牙齿刮擦硬壳的锐音、喉咙里挤出的嘶哑呜咽,交织成一片令人牙酸的悲鸣。
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中,唯有一处尚存生机。
朱绩府门前,竟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
一口口大锅架在门口,稀薄的米粥散发着微弱的香气——那点暖香飘散在冷风里,竟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甜腥气,像伤口结痂时渗出的蜜色血浆。
是朱绩,散尽了最后的私财,购粮济民。
李婉心中微叹。
这朱绩,确是一代忠烈,只可惜,忠错了君王,逆错了天时。
她没有去排队领粥,而是绕到朱府侧门,借口自己是玉蝉娘在蜀地的“同乡故旧”,逃难至此,想求见一面,送上些家乡的织物。
出乎意料,通传之后,她竟很快被允许入内。
初见玉蝉娘,她正倚在窗边理着一束丝线。
窗外是凋敝的庭院,枯枝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她却仿佛与世隔绝。
一身素衣,不施粉黛,唯有发间一枚银簪在昏暗的光线下微闪寒光,像一柄藏于秀发间的利刃——簪尖凝着一点将坠未坠的露珠,折射出窗外灰白的天光,冷而锐。
她的眼神冷艳而孤绝,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打量着李婉,仿佛能看穿人心;那目光拂过李婉袖口熏香的余痕时,瞳孔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收缩。
李婉不卑不亢,将竹篮中的“一统锦”取出,双手奉上。
玉蝉娘的目光扫过锦缎,并未伸手,只冷冷道:“朱将军府上不缺锦缎,夫人美意,心领了。”
李婉也不强求,只是将锦缎在手中缓缓展开,轻声道:“我家主母说,这锦,与寻常之物不同。”
就在锦缎完全展开,那银线绣成的“北宫赐妾礼”六字映入眼帘的瞬间,玉蝉娘的目光微微一凝。
但真正让她色变的,是李婉将锦缎边缘递到她面前时,那细腻而独特的触感。
当她的指尖触到那匹“一统锦”的刹那——
指尖骤然一刺——不是针尖,是二十年前吴宫冰凉的金线绷子刮过的旧痛;喉头猛地发紧,仿佛又尝到孙亮赐缎那日,混着桂花蜜的苦茶涩味;耳畔嗡鸣,竟盖过了窗外饥民的呻吟,只余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掌心沁出一层薄汗,那汗珠沿着锦面银线的微凸纹路悄然滑落,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湿痕。
这质地,这手感……竟与多年前,她尚在吴宫为婢时,孙亮亲手赐予她的那匹宫缎,同根同源!
那是她一生中最荣耀也最痛苦的记忆。
李婉捕捉到了她神情中一闪而过的剧变,却只字不提往事,依旧用那平稳无波的语调说道:“我家主母还说,乱世女子,能持针线,便是持剑。是织就一身锦绣囚衣,还是为自己裁开一条生路,全看执针的手,听的是谁的号令。”
当夜,暴雨倾盆。
豆大的雨点击打着屋瓦,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声响,仿佛千军万马在城外奔腾;檐角积水如注,砸在青石阶上溅起浑浊水花,那声音粗粝而执拗,一下,又一下,敲打着人心最脆弱的鼓膜。
玉蝉娘竟破例邀李婉共宿内室。
二人对坐于一盏孤灯之下,各执针线,默默织锦。
李婉绝口不谈国事,不提围城,只慢悠悠地讲着蜀中旧事:讲那里的寡妇如何在丈夫战死后,靠一双巧手织布换药,将一双儿女拉扯成人;讲那里的女子如何用刺绣,将夫君的家书绣在贴身衣物上,躲过敌军的搜查。
灯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忽长忽短;灯油燃烧时散发出微苦的焦香,与窗外雨水蒸腾的土腥气悄然交融。
雨声渐大,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将窗外照得惨白——那一瞬,玉蝉娘手中银针的寒光,竟比电光更凛冽三分。
“若夫君……是仇人,”玉蝉娘手中的针停在半空,她忽然开口,声音在雷声的间隙中显得格外清晰,“这节,还守得吗?”
李婉垂下眼眸,继续穿针引线,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节在心,不在身。心若向光,身陷泥淖亦可自洁。若心已向暗,纵使身披华服,与行尸走肉何异?”
“轰隆——!”
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檐下铜铃被气浪掀得狂鸣,那声音尖利而破碎,像濒死鸟雀的最后一声啼叫。
玉蝉娘受惊般地猛一哆嗦,袖中一物悄然滑落,“当”的一声脆响,掉在青石地板上。
那是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正是她发间那枚银簪所化——簪身落地时,那点露珠终于坠下,“嗒”地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敲在人心最幽微的角落。
三更时分,雨势稍歇。
李婉早已睡下,呼吸均匀,胸膛起伏如潮汐般安稳。
玉蝉娘却独坐于铜镜之前,从妆匣最深处,取出一封早已写就、纸页微微泛黄的“殉节书”。
她展开信,看着上面决绝的字迹,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熄灭。
她取过火折子,吹亮了火苗,凑近纸角。
就在橘色的火苗即将舔上信纸的那一刻——
——一声撕裂般的呛咳,像钝刀刮过青砖。
她认得这声音,三年来每个雪夜巡城归来的喘息,都带着同样的铁锈腥气。
可这一次,咳声里裹着粘稠的滞涩,像肺腑正被砂石反复研磨。
火苗在她指尖剧烈摇晃,映着瞳孔里一闪而过的惊疑:若连呼吸都如此艰难,他昨夜分给王阿婆的那半袋粟米……是从自己口中省下的么?
院中,忽然传来一阵剧烈而压抑的咳嗽声,撕心裂肺,其中甚至夹杂着咳出血沫的沉闷回响。
“将军!您的伤……”亲兵惊呼。
“无妨。”朱绩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却依旧中气十足,“去,把府中最后那半袋粟米,给邻巷的王阿婆送去。她家孙儿,已经三天没吃过东西了……”
玉蝉娘举着火折子的手,僵在了半空。
她猛地张口,用力吹灭了那豆点大的火苗。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散在冰冷的空气里——那烟气盘旋上升,竟在铜镜表面凝成一道极淡的、转瞬即逝的银线,宛如簪影。
她将那封未燃尽的“殉节书”死死攥在手心,又缓缓展开,抚平褶皱,小心翼翼地塞回妆匣的最底层。
镜中的女人,面色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
“朱绩……”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也对着窗外的夜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
“我再给你……也给我自己,三日时间。”
“这三日,若城中再无一个百姓因你而死,我便陪你共赴黄泉。若你……错杀一个无辜之人,用他们的血来染红你的将旗……”
“我便亲手,送你上路,去见你那早已亡国的君王。”
话音未落,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夜风裹挟着雨丝吹入,带着刺骨的寒意——那风拂过她鬓角,竟使发间银簪微微震颤,簪尖寒光一闪,如电芒掠过。
远方,魏军大营的方向,依旧是漆黑一片,寂静无声,仿佛一座蛰伏的巨兽。
玉蝉娘不知道,此刻在那寂静的大营中军帐内,曹髦正摊开一卷卷字迹各异的密信。
这些,全都是他截获的、司马昭与其心腹党羽往来的亲笔书信。
他从中抽出一封,递给面前一个形容猥琐、眼神却灵动异常的文士。
“马承,”曹髦的声音在安静的帐内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朕要你,用这世上最锋利的笔,为司马子元,准备一份谁也无法拒绝的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