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初立的碑林,发出呜呜的回响,仿佛在吟诵着那崭新的铭文。
而那城中亮起的万家灯火,便如燎原的星火,汇成一股奔流不息的时代浪潮,无声地昭示着,道,已在人间。
真正的文化战争,才刚刚开始。
建业城外,魏军中军大帐之内,鲸油长明灯的火焰静静燃烧,将曹髦削瘦的身影投射在巨大的《江东户籍舆图》上,如一柄蓄势待发的利剑。
白日里“文无南北,惟道是承”的万民拥戴,似乎并未给他带来片刻的休憩。
他的目光,早已越过舆图上被朱砂圈出的吴郡,死死钉在最东端那座被重重围困的孤城——建业。
张让捧着一卷蜡封的竹简,步履无声地走入殿内,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陛下,建业的最新军报。”
曹髦没有回头,只伸出手。
蜡封被捏碎,竹简展开,他视线飞速扫过:“建业城中,粮仓仅余七日之粟。守将朱绩,昨日斩杀劝降副将,以示死战之心。”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指尖顺着建业城的轮廓缓缓滑动,最终停在了一个附属于“朱府”的小小标记上。
那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三个字:玉蝉娘。
他从案下取出一卷边缘磨损的《吴宫旧婢录》,指尖划过“玉蝉”二字旁朱批小注:“赐缎三匹,纹样存内府织造司”。
张让瞳孔骤缩——这朱批墨色已泛褐,显是景耀二年旧档,而“内府织造司”旁那道极淡的银线缠枝莲,他只在先帝驾崩前夜整理遗诏时,惊鸿一瞥过一次。
“朱绩是块顽石,硬砸只会两败俱伤。”曹髦眼中那冰冷的杀意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人心的深邃,“但再硬的石头,也有一道看不见的裂纹。玉蝉娘,便是朕要找的那根楔子。”
他随即召来一名形容猥琐、眼神却灵动异常的文士。
此人正是马承,专职情报,一手模仿笔迹的绝技出神入化。
曹髦从一个尘封的木匣中,取出数封字迹各异的密信,这些都是他此前截获的司马昭与其心腹党羽的亲笔书信。
他从中抽出一封,递到马承面前,那信纸边缘因反复摩挲而微微起毛,墨迹浓淡间透着一股狠戾之气。
“此乃贾充手书。”曹髦的声音在安静的帐内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朕要你,用这世上最锋利的笔,为司马子元,准备一份谁也无法拒绝的大礼。”
接着,他取出一枚铜印,印身古朴,底部刻着“晋国之印”四个篆字,印泥的朱砂色泽暗沉,带着岁月的痕迹。
此印乃是当年淮南之乱时从司马氏叛军处缴获的战利品,被曹髦秘密雪藏至今,从未示人。
“内容,”曹髦一字一顿,口授腹稿,“‘朱将军若献建业,可封吴王,领荆扬二州。司马氏虽败,天下仍需柱石。’”
马承眼中精光一闪,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一封笔迹、口吻、用纸、墨香皆与贾充手书别无二致的伪信,连同那枚“晋国遗印”的鲜红印章,完美地呈现在曹髦案前。
次日,细雨初歇。
玉蝉娘换上一身素服,独自前往城隍庙祭奠亡母。
李婉则扮作拾柴的妇人,趁着朱府后门洒扫的间隙,悄然潜入。
她将那封用魏军特制松墨香熏过的密信,不经意地“遗落”在后园假山的一处石缝中,那位置,恰是玉蝉娘归来时必经的近路。
玉蝉娘归来时,果然在假山石缝中瞥见一抹显眼的白。
她本能地拾起,信封上那股熟悉的、只在魏军高级将领营帐中才能闻到的松墨香,混着铜炉余烬的微涩,让她心头骤然一凛。
她本欲立刻将这不祥之物投入池中,可指尖触及信封厚度时微微一顿,鬼使神差地拆了开来。
当“吴王”二字映入眼帘时,她浑身一颤,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
昨夜,朱绩醉后抚着佩剑,曾含糊不清地低吼:“若先主在……何至今日……何至今日!”那份壮志未酬的悲怆,她听得真切。
这一夜,玉蝉娘彻夜未眠。
她将自己反锁在内室,反复摩挲着那张薄薄的信纸——纸面微糙,墨迹凹凸可辨,力道如刀刻。
信纸的质地、墨迹的力道,无一不在昭示着其“真实性”。
她深知朱绩平生最恨的,便是司马氏篡魏的无耻行径,更以与之为伍为毕生之耻。
若此信为真——在她看来,这必然为真——那么这封信的用心,便比直接劝降更为恶毒、更为诛心!
魏帝,竟想借朱绩之手,在江南扶植一个“司马吴王”!
这不是对朱绩忠义的极致羞辱,更是要将他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让他成为背弃故国、勾结国贼的千古罪人。
天明前,最后一丝星光隐没。玉蝉娘
午时,朱绩巡城归来,习惯性地翻开兵法。
那封突兀的信滑落出来,他只看了一眼,便勃然大怒。
“司马狗贼!竖子曹髦!竟敢如此污我忠魂!”他双目赤红,如同被激怒的猛兽,猛地将兵法掷于地上,竹简散落一地,坠地时一声闷响,余音在空帐里嗡嗡震颤。
他当即召集心腹将领议事,言辞激烈,嘶吼着要当夜尽起城中残兵,夜袭魏营,与曹髦玉石俱焚。
玉蝉娘立于珠帘之后,透过缝隙,清晰地看到他眼中密布的血丝,看到他因暴怒而剧烈颤抖的肩膀。
然而,就在他下达决死冲锋命令的前一刻,他却猛地顿住——指尖无意识抚过腰间佩剑上蚀刻的“民”字,粗粝如砂纸刮过指腹;目光扫过案角半碗冷透的糙米饭,那是今晨城东老妪塞给巡卒的“将军食”,饭粒凝结如釉,在青灰天光里泛着微光——沙哑着补充道:“传令下去……今夜动手前,先将城中所有百姓的存粮集中,用粮车护送他们从西门先行出城!”
即使在理智被怒火烧尽的边缘,他最后的指令,仍是护着那些与他无关的百姓。
玉蝉娘无声地转身,回到自己的房中。
她从妆匣最深处,取出了那封昨夜写就的殉节书。
没有片刻犹豫,她将它投入了面前的铜炉。
橘红色的火舌瞬间吞没了纸页,将那决绝的字迹化为飞灰。
“朱绩……”她对着跳动的火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我不为生,只为不让你错杀一个无辜之人。”
当夜,三更。
朱绩没有去准备夜袭,而是独自一人登上了寂静的城楼。
冰冷的夜风吹拂着他残破的将旗,发出呜呜的悲鸣。
他手中紧紧攥着的,不是那封让他暴怒的密信,而是一枚早已被烟火熏得焦黑的旧书签——正是数日前,大儒虞松托人送入城中,赠予他的信物,背面炭笔小字犹存:“信若欺心,火自焚之。”
远处,魏军大营灯火如星,连绵不绝,像一条横亘在大地上的银河,沉默而威严。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划破夜的宁静。
一骑自魏营中驰出,未带兵刃,未举战旗,径直奔至护城河边。
骑士勒住战马,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绢诏书,用尽全身力气高声朗诵,声音在空旷的夜色中传出很远:
“陛下有旨:朱将军忠义贯日,节操高亮,朕心敬之,不忍以兵戈相加。明日午时,若将军不解甲归降,为保城中万千生灵,魏军将不得不奉天命,攻城!”
朱绩握着剑柄的手,在听到“忠义贯日”四字时,竟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他猛地回头,望向城中自己府邸的方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除了滔天的怒火,竟还流露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深藏的期盼与茫然。
城外的喊话声,到底是最后的通牒,还是另一场攻心的开始?
那个端坐于万军之中、能轻易掀动江南民心的年轻帝王,究竟想做什么?
夜色深沉,无人能给出答案。
只有冰冷的风,在城头与大营之间,来回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