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的清晨,建业城的天空还蒙着一层淡淡的水汽——青灰微润,如宣纸初浸清水,浮着薄而凉的雾霭;太学门前却已是人声鼎沸,热浪滔天。
这股热浪并非来自权贵门阀,而是由成百上千的寻常百姓汇聚而成:粗布短褐在晨风里簌簌轻响,竹筐木屐踏过青石板发出闷钝的“嗒、嗒”声,汗味、新蒸麦饼的微甜、还有几缕未散尽的灶膛余烟,在微凉空气里交织升腾。
他们手中没有兵刃,没有旗号,却高举着比兵刃更具力量的东西——一小块一小块从“经义锦”上剪下的布料(靛蓝、鹅黄、藕荷色,在晨光里泛着柔润丝光),一卷卷用粗糙麻纸自录的讲义(纸面凹凸不平,墨迹或浓或淡,有的被手指摩挲得发亮,有的还沾着半枚未干的炭痕),甚至还有稚童们用木炭在破木板上歪歪扭扭临摹的习字(木纹清晰可见,炭条断处露出毛糙白茬,字迹稚拙却一笔不苟)。
他们汇聚于此,只为一个共同的诉求。
“请天子亲来讲一回!”(声音沙哑、清亮、颤抖、齐整,如潮汐涨落)
“求陛下为我等小民解惑!”(尾音拖长,带着吴语软调的恳切)
呼声从最初的零散,渐渐汇成一股洪流,拍打着太学那古老而庄严的朱漆大门——门环铜绿斑驳,门缝里渗出百年桐油与陈年松香混合的气息,厚重门扇在声浪中微微震颤,发出低沉嗡鸣。
这是从未有过的景象,知识的殿堂,第一次被求知若渴的市井凡人所包围。
当那明黄色的仪仗远远出现时,人群非但没有畏惧退缩,反而更加激动:衣袖相擦的窸窣声骤密,孩童被高高举起,脚丫蹬在父亲肩头,鞋底沾着泥点;有人踮起脚尖,手心沁汗,把布片攥得更紧,指节泛白。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天子的九龙辇驾停在了长街的尽头。
曹髦没有乘坐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车驾,他身着一袭寻常的青色长袍,仅带着张让与数名侍卫,步行而来。
他走得很慢,目光扫过那些激动而又质朴的面孔——额角汗珠在晨光里晶莹欲坠,眼角皱纹深如犁沟,嘴唇因久呼而微干开裂;看着他们手中高举的“文化碎片”,眼神平静而深邃,仿佛不是俯视,而是凝望一片刚刚解冻、正汩汩涌出清泉的土地。
百姓们自发地分开一条道路,嘈杂的人声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只余风掠过布幡的猎猎轻响,和远处一只早起乌鸦掠过屋脊的扑棱声。
曹髦穿过人群,走上太学的台阶,却没有登上那为大儒名士准备的讲坛。
他转身,在万众瞩目之下,随意地坐在了冰凉的石阶上——青石沁寒,透过薄袍直抵脊背;他膝头微屈,衣褶垂落如静水,与台下最近的百姓,不过咫尺之遥。
这个动作,瞬间拉近了天子与万民的距离。
他从张让手中接过一匹布,那是一匹早已洗得泛黄褪色的“经义锦”,边角甚至有些磨损,指尖抚过布面,能触到经纬间细微的毛涩与岁月磨出的柔滑并存的奇异质感。
他将锦缎在膝上缓缓展开,朗声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今日,朕不讲经义,不论文法。朕只想问一句——”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人:“你们读它,是为了升官发财?是为了识文断字?还是……为了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整个广场,刹那间落针可闻——连风也似屏息,唯余数十丈外一株老槐树上,露珠自叶尖悄然坠地,“嗒”的一声,清越入心。
这个问题,如同一记重锤,砸在了每个人的心坎里。
他们从未想过,读书,除了识字和谋个好出身外,还有如此深刻的内涵。
就在这片寂静中,一个苍老的身影越众而出,正是那日在东市第一个买下经义锦的私塾先生,秦翁。
他步履蹒跚,怀中却像捧着稀世珍宝般,捧着一册焦黑的残本——书页蜷曲脆硬,边缘炭化翻卷,指尖轻触即簌簌落下细灰;可那焦痕深处,竟隐约透出几道未被焚尽的墨线轮廓,如暗夜星火。
“陛下。”秦翁的声音带着风霜的沙哑,却异常坚定,“老朽不为升官,早已过了年纪;不只为识字,也教了半辈子书。老朽只想知道,我等祖祖辈辈,到底信的是什么。”
他高高举起那本残破的书册:“这是先师在当年兵火中,从火里抢出来的《孝经》。救出来时,只剩半本,一页都没人看得懂。我守了它四十年,只当是个念想。直到上月,沈娘子遣人送来三卷《熹平石经》拓片,比对残墨轮廓,竟拼出半页‘开宗明义章’——原来圣人之言,从未真正焚尽。”
秦翁的眼眶红了,他指向人群中一个牵着他衣角的孩童:“如今,老朽七岁的孙儿,对着您这匹布,已经能用吴侬软语,将这半本《孝经》一字不差地背出来。陛下,老朽以为,这不是您的功劳,也不是织工的功劳。”
他深深一拜,声音哽咽:“是这匹布……是您,把圣人,还给了我们这些不配谈经论道的凡人!”
话音落下,人群中积蓄的情绪瞬间引爆。
“秦老先生说得对!”(声如裂帛)
“我如今也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何意了!”(妇人嗓音清亮,带着豁然开朗的笑意)
“我婆娘不识字,可她看着锦上的‘老吾老’,就懂得给邻家的孤寡阿婆送饭了!”(汉子咧嘴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笑声粗粝而滚烫)
无数人激动地展开自己手中的布卷、纸张,高高举起——锦缎在晨光里折射出流动的虹彩,纸页翻飞如蝶翼,墨迹在风中微微晃动,仿佛无数颗心在同时搏动。
那一片片五颜六色的锦缎,一页页墨迹深浅的笔记,汇成了一片知识的海洋。
“经在民间!”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随即,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冲天而起。
“经在民间!经在民间!”
声浪震得太学的屋瓦嗡嗡作响,也震得廊庑之下,一道孤高的身影微微晃动。
虞松立于阴影之中,面色复杂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他所坚守的庙堂,此刻正被来自草野的洪流所冲击,而他竟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反抗之意。
就在此时,一道清丽的身影从他身侧走出,步履坚定地走向高台。
是沈妙。
她没有看自己的师傅,径直走到曹髦身前,盈盈下拜。
随即,她展开了一幅长达数丈的素色绢帛。
那竟是一幅字迹工整秀丽、笔墨未干的长卷!
墨香清冽,混着新绢微涩的植物气息,在风里悄然弥散。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的,正是曹髦此前在行宫内,对庾峻、张让等人所讲的“舆论战”、“信息差”、“经济杠杆”等一系列惊世骇俗的现代思想。
而在卷首,赫然是四个古朴典雅的篆字——《曹氏口义》。
“陛下。”沈妙的声音清脆而决然,“师尊常教诲弟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可弟子愚钝,私心以为,若圣人之道,只述于高阁,而不传于世人,那与死道何异?”
她将长卷高高举过头顶,面向台下的万千百姓,也面向廊下的恩师:“弟子斗胆,将陛下之新学,录于此卷。请以此书,为太学辅读之用,使天下士子,知维新之道!”
虞松立于廊下,如遭雷击。
他最得意的弟子,用他教的笔法,将他曾私下批注“可为权变之术,不可立为常道”的“异端”,铸成煌煌正典,送入他以性命扞卫的太学正殿。
这不止是背叛,更是一种彻底的颠覆。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形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扶住了廊柱才没有倒下——指尖触到冰凉粗粝的木纹,柱身微震,仿佛与他胸腔里奔突的鼓噪同频共振。
高台上,曹髦却没有去接那卷足以改变一个时代思想的《曹氏口义》。
他缓缓起身,目光越过沈妙,望向了廊下那个失魂落魄的老人。
“虞公,”他开口,声音平静而充满力量,“朕请你登台。”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虞松身上。
这个前几日还在东市舌战朝堂、代表着整个江南士林骄傲的大儒,此刻成了全场的焦点。
在万千目光的注视下,虞松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袍角扫过青砖缝隙里钻出的细草,靴底碾过一枚被踩扁的梧桐籽,发出细微的“噗”声;他仿佛耗尽了毕生的力气,才从阴影中走出,踏上了那曾被他斥为“杂耍之地”的台阶。
他来到曹髦面前,没有看天子,也没有看自己的弟子,只是沉默地看着那匹被曹髦铺在石阶上的、泛黄的“经义锦”——布面在日光下泛着温润旧光,经纬间还嵌着几粒极细的、来自织机的银亮丝屑。
良久,良久。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了一枚早已被烟火熏得焦黑的旧书签。
他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将那枚代表着他家族与学问传承的信物,轻轻地,放在了那匹来自市井的“经义锦”之上——焦黑与柔黄相触,粗粝与丝滑并置,无声无息,却似有惊雷在静默中炸开。
两个看似格格不入的物件,在这一刻,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
“先父遗物。”虞松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他临终前曾言,‘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老朽……今日方才明白,道,不在高墙之内拒斥外人,而在走出高墙,化育万民。”
曹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从张让手中取过一卷早已备好的聘书,双手递到虞松面前。
“朕,聘卿为江南经略使。”
虞松猛然抬头,眼中满是错愕。
曹髦继续说道:“专职修撰南本《五经》。不限文体,不限方言,不必拘泥于古法注疏,唯求一事——”
他一字一顿,字字千钧。
“——百姓能读!”
虞松颤抖着手,接过了那卷聘书——竹简微凉,丝绳缠绕处尚存张让掌心的余温。
那一刻,他仿佛接过的不是一份官职,而是一个被彻底打碎后,又被赋予了全新意义的世界。
当夜,太学之内,灯火通明。
一座崭新的碑林开始动工。曹髦亲临,于首块石碑前,挥毫泼墨。
一行大字,气势磅礴,宛如龙蛇起陆:
“文无南北,惟道是承。”
沈妙手执钢凿,秦翁颤巍巍地扶着界尺,在万众的见证下,将这行字句,一笔一划地刻入青石——凿尖与石面撞击,迸出细碎火星,叮当声清越悠长,如金石相击。
当曹髦用朱砂点下最后一笔时,远处建业城的钟声悠然响起,传遍四野。
钟声里,城内城外,千家万户的窗前,透出点点灯火——橘黄、微白、昏青,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如呼吸般起伏。
那灯火下,有老翁,有妇人,有商贾,有孩童。
他们正围坐在一起,借着昏黄的油灯,指着身上那匹华美的“经义锦”,一字一句,艰难而又幸福地,读着属于他们自己的《论语》——灯焰轻轻摇曳,映亮布上墨字,也映亮一张张专注而温热的脸庞。
夜风穿过初立的碑林,发出呜呜的回响,仿佛在吟诵着那崭新的铭文。
而那城中亮起的万家灯火,便如燎原的星火,汇成一股奔流不息的时代浪潮,无声地昭示着——
道,已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