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松手中的竹简散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啪嗒、啪嗒”声——青竹片边缘还带着新削的毛刺,刮过夯土台面时溅起细微的灰白粉末;那声音干涩、短促,像枯枝折断,又似他此刻胸腔里某根绷紧的弦骤然崩裂。
他本以为手握儒家正统,便能在此舌战群儒,痛斥朝廷之非。
可曹髦连人都没来,只用一匹匹流光溢彩的“经义锦”,便轻易瓦解了他所筑起的一切壁垒:锦面在正午阳光下泛着柔润的靛青与朱砂红光泽,丝线经纬间浮凸出“大学之道”四字,指尖拂过,竟有微凉滑腻的触感,仿佛抚过初春江面未化的薄冰。
台下的喧嚣愈发高涨,百姓们涌向码头,争相抢购那写着圣人教诲、却又带着“天道酬勤商”这样市井俗语的锦缎——空气里浮动着新染丝线的淡淡蓼蓝香、汗珠蒸腾的微咸气,还有远处货栈飘来的陈年桐油味;有人踮脚高呼,声浪撞在青砖坊墙上,嗡嗡回荡,震得虞松耳膜微微发麻。
这情景,彻底颠覆了虞松对“文化”的一切认知。
他僵立在高台之上,看着那些曾经被他斥为“贩夫走卒”的市井小民,如今却手捧锦缎,津津有味地辨认着上面的文字:一位妇人用粗粝指腹反复摩挲“仁”字笔画,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却把锦面擦得锃亮;一个赤膊少年仰头读“学而时习之”,喉结上下滚动,额角沁出细密汗珠,在日光下闪着微光;他们脸上洋溢着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对知识的亲近与渴求——那神情,比庙堂上士子叩首时更虔诚,比私塾中童子诵经时更明亮。
“虞公,请恕晚辈直言,”庾峻见虞松失魂落魄,知道时机已到,他缓步上前,袍袖掠过台沿时带起一阵微风,袖口金线绣的云纹在光下倏然一闪;语气恭敬,却字字诛心,“圣人之学,本应广布天下,教化万民。如今陛下以锦缎为媒,将经义送到寻常百姓手中,让他们也能感受圣人教诲,明晓修身齐家之道。此举,非但无损斯文,反倒是真正做到了‘有教无类’,让圣人之光,普照人间!”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直指虞松的痛处:“反观某些大儒,固步自封,将经义文章束之高阁,不许贫寒子弟触碰,不许贩夫走卒聆听。他们将圣学视为私产,以此划分高低贵贱,这才是对圣人之言最大的亵渎!这才是真正的,斯文扫地!”
庾峻的话,字字句句如同惊雷,在虞松耳边炸响——余音未散,台下忽有孩童尖利笑声刺破空气,一只纸鸢“唰”地掠过高台,竹骨颤动,发出细微嗡鸣。
他猛然抬头,张口欲辩,却发现喉咙如同被堵住一般,竟发不出一点声音:舌根发木,唇齿间泛起苦涩铁锈味,仿佛刚吞下一口隔夜冷茶。
他无法反驳。
因为他所做的,正是庾峻口中所说的“固步自封”。
他所守护的,是士族对知识的垄断,而非知识本身。
“虞公,方才您说陛下此举,是‘与焚书坑儒何异’?”庾峻步步紧逼,“敢问虞公,秦皇焚书,是为何故?是为愚民,是为禁锢思想,是为独尊一家之言。而陛下此举,是将知识广布,启发民智,让更多的人有机会接触圣学,明辨是非。二者南辕北辙,如何能相提并论?莫非在虞公眼中,只有高高在上的庙堂学问才算学问,而流传民间的智慧,便都是异端邪说不成?”
虞松脸色煞白,连连后退几步,最终瘫坐在高台边沿——夯土台面粗粝冰凉,透过薄薄葛衣渗入脊背;他望着台下那些对着锦缎指指点点的百姓,眼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迷茫与动摇:阳光太烈,刺得他眼角生疼,泪水未落,已先蒸成盐粒,在眼尾凝成细小的刺痒。
他一生所信奉、所坚守的“道统”,此刻正在这喧嚣的市井之中,被无形的力量一点点撕裂。
就在此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敢问这位大人,我等贩夫走卒,当真也能读圣人书,学圣人理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头发斑白、衣着朴素的老者,正从码头边挤了过来——他鬓角沾着几点湿润水雾,衣襟前襟还印着半枚模糊的墨迹,像是刚放下教鞭便奔来;他怀里紧紧抱着一匹火红色的锦缎,上面“天道酬勤商”五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丝线折射出细碎金芒,晃得人眯起眼。
这正是秦翁,吴地某间私塾的老先生,虽然只是一介乡野教书匠,却耿直守礼,深受当地百姓爱戴。
他方才买到了第一批“经义锦”,心潮澎湃,此时忍不住发问。
庾峻见状,知道这是曹髦预设的“民心”环节,立刻躬身答道:“老丈此言差矣!圣人有云:‘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又云:‘有教无类。’圣人教诲,本就是为天下苍生。陛下心系万民,深知百姓勤劳智慧,却苦于无门求学,故才想出这以锦缎传道的妙法,正是要让天下人都能知晓圣人之理,学做圣人之事!”
秦翁闻言,激动得老泪纵横——温热的液体顺着深深皱纹蜿蜒而下,在晒得微红的脸颊上拖出两道亮痕;他颤抖着手,摩挲着怀里的锦缎,哽咽道:“老朽教书半生,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圣人之言能如此亲近于民,能让不识字的妇孺,也能从这匹匹锦缎中,感受圣人的教诲。陛下……当真是体恤民情,高瞻远瞩啊!”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锦缎,面对台下万千百姓,振臂高呼:“陛下此举,并非斯文扫地,而是恩泽天下!这才是真正的,为万世开太平!”
秦翁的话,如同滚油中洒入冷水,瞬间引爆了积压已久的民意。
“秦老先生说得对!我们虽然不识字,但都懂道理!”——声音粗嘎,带着码头挑夫常年负重的沙哑。
“是啊!咱们勤勤恳恳做生意,赚的是辛苦钱,凭什么就不能知道圣人说些什么了?”——话音未落,一筐新摘的枇杷被高高抛起,金黄果皮在日光下翻飞,甜香猝不及防钻进鼻腔。
“陛下恩德,普照万民!那些只顾自己享乐的大儒,哪里会管我们这些小民的死活!”——呐喊声浪裹挟着湿热海风扑来,虞松额前碎发被吹得凌乱,汗珠顺着太阳穴滑落,滴在竹简残片上,“滋”地一声轻响,蒸腾不见。
百姓们的呼声如同潮水般汹涌,瞬间淹没了虞松的耳畔。
他看着那一张张被愤怒和认同点燃的脸,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汪洋大海,而他所站立的高台,正在迅速地崩塌。
他引以为傲的“精英垄断”,在这“底层认同”的浪潮下,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沈妙,作为虞松的得意门徒,一直站在师傅身旁。
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师傅从意气风发到失魂落魄,看着庾峻三言两语便将师傅逼入绝境,看着那匹匹锦缎在百姓手中被奉若珍宝——她袖中绢帛微凉,边缘已被体温焐热,指尖划过墨迹时,能清晰感知到每一笔顿挫的凹凸感。
她不着痕迹地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绢帛,上面密密麻麻地抄录着曹髦此前在行宫中,对庾峻、张让等人讲解“舆论战”、“心理战”的精要。
那是她偷偷从庾峻的案牍中拓印下来的。
此刻,她再对照台下发生的一切,恍然大悟。
原来,那所谓的“辩学台”,所谓的“共论经义”,都不过是诱敌深入的饵。
真正的目的,并非要与士族辩论出个高下,而是要将“文化话语权”从士族的高墙中夺出,直接下沉到市井之中,让最广大的百姓,成为这场文化革命的拥护者。
而那“经义锦”,更是釜底抽薪的一招。
它将曾经高高在上的“学问”,变成人人可得的“商品”,彻底击碎了士族对知识的垄断。
虞松,这位曾经名满江东的大儒,此刻显得如此苍老和无助。
他所代表的,是旧时代的秩序;而曹髦,则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打开了新时代的序章。
高台上,庾峻的声音还在继续,他指着虞松,面向百姓,高声道:“今日,便是天下大道归于万民之日!今日,便是圣人教诲照耀寻常百姓之时!那些企图阻碍圣学传播,阻碍陛下教化万民之人,他们将永远被历史的车轮所抛弃!”
虞松紧紧闭上眼睛,他听到了百姓们震耳欲聋的欢呼,听到了“吾皇万岁”的呐喊——那声浪裹挟着江风、汗味、锦缎的微香与未散尽的墨香,沉甸甸压进他的鼓膜。
他所坚守的“道”,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
而那道新的“道”,正从市井的喧嚣中,从百姓的欢呼中,冉冉升起。
南湾的风波,让士族感受到了武力的威慑。
而这吴郡东市的“辩学台”,则直接瓦解了士族精神上的傲慢和对文化的垄断。
曹髦甚至没有亲临,只通过一套环环相扣的布局,便使得文化话语权从庙堂下沉至市井,迫使守旧派陷入道义孤立。
他将一句绝望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变为颠覆乾坤的冲锋号角。
而今天,他只是将“文化”这把刀,从士族手中,夺回到了自己,以及万千百姓的手中。
真正的文化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