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建业宫织造署。
曹髦亲手将一卷素锦递予阿梭:“朕不要祥云瑞兽,只要字——真字,活字,能识、能诵、能传的字。”
那夜,织机彻夜未停,第一匹“学而时习之”锦缎,在晨光中绽开金线。
南湾的风波平息,不仅意味着一条关键水道的彻底归顺,更像是一块被投入江南这池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荡向更远、更深的地方。
吴郡,作为江南士族门阀的心脏地带,对此的反应却显得微妙而疏离。
行宫之内,庾峻手捧着从吴郡传回的密报,面带忧色:“陛下,南湾之事,吴郡的士林几无反应。他们既不赞扬陛下平乱之功,也不谴责陆延之流的破坏。在他们眼中,这仿佛只是一场……发生在水洼里的泥腿子互殴,不值得清流名士们置喙一词。”
他顿了顿,补充道:“甚至有传言,说陛下以泥污江,手段粗鄙,非天子所为,有伤风雅。”
“风雅?”曹髦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笔,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他走到那副巨大的《江南舆图》前,目光从已经完全被朱笔染红的水道,移向了标注着“吴郡”、“会稽”等士族大姓盘踞的城池。
“朕用雷霆手段,保住了他们的米粮不断,商路畅通。他们安坐于高堂之上,享受着朕打下来的太平,却反过来嫌朕的拳头沾了泥。这便是他们所谓的‘风雅’。”
曹髦的声音很轻,却让庾峻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他们将经义文章、道德礼法视作自己的禁脔,高高筑起围墙,以此划分雅俗,区别贵贱。他们以为,只要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朕的声音便传不进他们的亭台楼阁。”曹髦的手指,轻轻点在“吴郡”二字上,“既如此,朕便另辟蹊径,将朕的‘风雅’,送到他们的眼前,让他们想不看,都不行。”
庾峻不明所以:“请陛下示下。”
“传朕的口谕,”曹髦转身,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顽童般的狡黠与帝王独有的霸道,“命你在吴郡最繁华的东市,搭建一座‘辩学台’。就说,朕听闻江南文风鼎盛,大儒辈出,特设此台,欲与江南名士共论经义,辨析天下大道。”
“这……”庾峻大惊失色,“陛下,吴郡士林自视甚高,素来抱团排外,他们绝不会应召前来,只会视此举为挑衅,于我等更加不利!”
“朕知道他们不会来。”曹髦笑道,“朕要的,本就不是他们的人。”
他要的,是他们的“名”。
三日后,一座由上好楠木搭建的高台,在吴郡东市的喧嚣中拔地而起。
“辩学台”三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瞬间引爆了整个吴郡。
果不其然,士族名流对此嗤之以鼻,皆闭门不出,只当这是北来天子的又一次粗野炫耀。
然而,辩学台下,却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百姓们不懂什么经义大道,他们只是好奇,想看看这从未有过的新鲜事。
正午时分,一位须发如雪、身着素色儒袍的老者,手执一卷竹简,在几名弟子的簇拥下,排开人群,怒气冲冲地走上高台。
“吴郡虞松,见过中书舍人。”老者声如洪钟,正是名满江东的大儒,虞松。
他一生以守护儒家道统为己任,是江南士林公认的泰山北斗。
他环视台下万千百姓,眼中满是痛心疾首:“圣人之言,经国济世,岂能如杂耍般陈于闹市,供引车卖浆者流围观取乐!此乃对斯文最大的践踏!庾大人,请即刻撤去此台,还圣学一片清净!”
庾峻正要依曹髦的嘱咐与他周旋,拖延时间,却见虞松话锋一转,手中竹简直指庾峻,厉声质问:“老朽更听闻,陛下在建业,竟命织工将《论语》、《孝经》之章句,织于锦缎之上,欲作商品贩售!将圣人微言大义,与妇人衣裙、铜臭之物混为一谈!此举与焚书坑儒何异?简直是斯文扫地,道统沦丧!今日,老朽便要在此,为天下读书人,问罪于朝堂!”
此言一出,台下懂些笔墨的商贾、士子顿时哗然。
将经文织在布上?
这确实是闻所未闻的惊世骇俗之举!
虞松见状,更是气势高涨,正欲展开竹简,引经据典,痛陈其弊。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而有节奏的号子声,从不远处的运河码头传来——
*“风来咯——!起帆咯——!”*
那声音带着咸湿水汽的颗粒感,撞在青砖地上嗡嗡回响,余音未散,数十艘挂着“柳”字旗的快船,如同一群色彩斑斓的飞鱼,破开水面,浩浩荡荡地驶入众人视线。
领头的船上,柳七姐一身利落的劲装,手持长鞭,英姿飒爽。
她没有看台上的虞松一眼,只是对着码头翘首以盼的商贾们朗声一笑:
“诸位老板久等了!陛下亲赐‘经文提花’蜀锦三百匹,今日首发吴郡!先到先得,过时不候!”
话音未落,她身后船只的船舱盖板被齐齐拉开。
下一页,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空气忽然发烫,正午的太阳像一枚烧红的铜钱悬在头顶;运河水汽裹着青苔腥气扑上脸颊;而那一匹匹锦缎被船娘们高高举起时,丝绸表面泛起一层微凉的、近乎液态的光泽,指尖若触,必感细密经纬间金线凸起的微刺感;更有一缕极淡的栀子浆香,混着新染蜀锦的微涩气息,悄然浮起。
*
只见一匹匹光华流转的锦缎,被船娘们高高举起,在正午的阳光下,如同一道道流动的彩虹,瞬间点亮了整个市集。
那不是普通的锦缎。
在深紫色的底布上,用金线织出的“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八个大字,笔走龙蛇,神采飞扬;*金线在强光下灼灼跳动,仿佛有生命般微微震颤,字口边缘泛着细碎的、金属被锻打后的冷冽银芒;*
在湖蓝色的绸面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句子,随着光影变幻,泛着温润的光泽;*蓝绸如浸过春水,光线下透出丝绒般的哑光肌理,字迹随观者移步而明暗游移,恍若活物呼吸;*
更有一匹火红色的主锦,被柳七姐亲自展开,上面赫然是曹髦亲笔所书的一首短诗:“春风吹渡江,万物竞生长。莫愁前路远,天道酬勤商。”
字迹雄健,气势磅礴,又带着一股通俗易懂的勃勃生机;*红锦炽烈如熔岩冷却后的暗光,曹髦的墨痕以金线压边,每一笔转折处都蓄着一股绷紧的力道,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丝线束缚,破帛而出。
*
台下,瞬间炸开了锅。
“天呐!这是……这是把字织进布里了?”
“太美了!若能裁一件这样的衣裳,穿在身上,那可是把学问穿在身上啊!”
“快看那匹红色的!‘天道酬勤商’!这话……这话简直说到我们心坎里去了!”
一个衣着朴素的汉子,从人群中挤出,呆呆地望着那些锦缎。
他便是阿梭,那个被曹髦从织室中破格提拔的沉默巧匠。
此刻,看着自己的心血杰作引来万众瞩目,他那双长满厚茧的手,激动得微微颤抖;*粗粝的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空中的气流,仿佛仍能触到织机筘齿咬合时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震颤——而此刻,这震颤正顺着他的指尖,无声漫向整条东市。
*
虞松呆立在台上,他准备了满腹的经纶,准备了雷霆万钧的口诛笔伐,准备了与朝廷据理力争的慷慨陈词。
可他所有的准备,在这一刻,都变得苍白而可笑。
他想斥责这是对圣人言语的亵渎,可台下的商贾百姓,正为那句“天道酬勤商”而欢呼雀跃。
他想怒斥这是斯文扫地,可那些目不识丁的妇人、孩童,正指着锦缎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学而时习之”。
他用道统筑起高墙,曹髦却用一匹布,绕过了他的墙,直接将“文化”本身,变成了一件人人渴望拥有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华美商品。
这已经不是辩论。
这是一场彻彻底底的降维打击。
虞松看着台下疯狂涌向码头的商贾,看着那些百姓眼中流露出的对“文化”最原始、最直接的渴望与占有欲,他手中的竹简“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散落开来。
竹简上那些庄重典雅的古老文字,在这一刻,仿佛被地上喧嚣的尘土,蒙上了一层灰。
他明白了。
当道统还停留在竹简上时,那个年轻的帝王,已经将他的思想,织进了江南最华美的丝绸里。
北学南传的壁垒,在这一刻,被撕开了一道最为华丽的口子。
锦上添花,先声夺人。
曹髦甚至没有亲临吴郡,却已在这场关乎人心向背的文化战争中,落下了制胜的第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