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宝会当日，天未亮沈清弦便醒了。
昨夜几乎无眠，李珩那双如毒蛇般的眼睛在黑暗中反复浮现。她披衣起身，从暗格中取出那尊羊脂玉观音，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玉质，冰凉的触感让心神渐渐沉静。
“姨娘，该梳洗了。”春杏端着热水进来，看见她手中的观音，眼神微闪。
沈清弦不动声色地将观音放回锦盒：“今日的衣裳，选那件藕荷色织锦褙子，配月白百褶裙。发髻要简洁，用那支素玉簪即可。”
“是。”春杏应声，动作却比平日慢了些。
梳妆时，铜镜中映出春杏欲言又止的脸。沈清弦从镜中看她：“有话就说。”
春杏咬了咬唇，压低声音：“昨夜……柳姑娘房里的翠儿来找过我。”
“哦？”沈清弦拿起一支眉笔，细细描画，“说了什么？”
“她说，今日鉴宝会上，让奴婢……寻机打翻姨娘带的锦盒。”春杏声音发颤，“还给了奴婢这个。”她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纸包。
沈清弦接过，打开——是一包白色粉末，凑近细闻，有极淡的铁锈味。“断玉散”，专门腐蚀玉器的毒药，沾上后半个时辰内玉质会发黑碎裂，看起来就像年代久远自然损毁。
好毒的计策。若玉观音在众目睽睽下“自然碎裂”，她不仅会沦为笑柄，更可能被怀疑用假货欺人。
“你打算怎么做？”沈清弦抬眼，目光平静。
春杏“扑通”跪地：“奴婢不敢！奴婢既已选了姨娘，就绝不会再做背主之事！这药粉……姨娘怎么处置都行。”
沈清弦看着她颤抖的肩膀，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不，这药粉留着。你今日就按柳依依说的做。”
春杏愕然抬头。
“不过不是打翻锦盒，”沈清弦将药粉包好，递还给她，“而是找机会，把它洒在柳依依今日要佩戴的那支金镶玉步摇上。”
春杏眼睛一亮，随即又担忧：“可柳姑娘今日未必会戴那支步摇……”
“她会的。”沈清弦笃定道，“三皇子喜欢她戴那支步摇，今日鉴宝会三皇子可能到场，她必定会戴。”
这是前世记忆里的细节。李珩曾当众夸过柳依依戴那支步摇“步步生莲”，从此柳依依每逢重要场合必戴此饰。
春杏接过药粉，重重点头：“奴婢明白了。”
梳妆完毕，天色已大亮。秋日的晨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沈清弦最后检查了一遍锦盒中的玉观音，确认无误后，将锦盒捧在手中。
今日这一局，她不仅要让陆明轩入套，还要让柳依依自食恶果。
辰时三刻，陆府门前。
两辆马车已备好。陆明轩今日穿着靛蓝锦袍，头戴玉冠，比平日更显俊朗。他见沈清弦出来，目光在她手中的锦盒上停留一瞬，温和道：“上车吧。”
沈清弦屈膝行礼，上了后面那辆稍小的马车。春杏跟在身后，手中捧着另一个小包裹——里面是备用的衣裳和几样简单首饰。
马车缓缓驶出陆府所在的街巷。车厢里，沈清弦掀开窗帘一角，看着外面流动的街景。聚宝斋在城东最繁华的地段，沿途经过的商铺陆续开张，早点摊子的热气在晨光中蒸腾，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
可她知道，这平静表象下暗流汹涌。
约莫两刻钟后，马车在聚宝斋门前停下。今日鉴宝会，聚宝斋门前车马络绎不绝，来的多是京中有头有脸的商贾和文人雅士，也有几位官员家的子弟。
陆明轩先下车，沈清弦紧随其后。她今日的装扮素雅得体，既不过分招摇，也不显寒酸，站在陆明轩身边，恰如其分地扮演着“得宠妾室”的角色。
聚宝斋掌柜亲自迎出来：“陆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这位便是沈姨娘吧？快请进！”
店内已布置妥当。大厅中央摆着数张红木长桌，上面陈列着今日要鉴定的宝物，用锦缎衬着，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四周设了茶座，已有二十余位宾客落座，正低声交谈。
沈清弦目光快速扫过全场——没有看见萧执的身影，但角落里有几个看似普通的侍从，站姿笔挺，眼神锐利，应该是他安排的人。
也没有看见柳依依。她还没到。
“陆大人这边请。”掌柜引他们到前排的茶座。位置很好，正对着主展台，能将所有宝物看得清清楚楚。
刚落座，便听见门口一阵喧哗。沈清弦抬眼望去，只见柳依依一身鹅黄衣裙，头戴那支金镶玉步摇，正袅袅婷婷地走进来。她身边跟着一位锦衣公子——正是三皇子李珩。
厅内瞬间安静了一瞬。
陆明轩立刻起身行礼：“下官见过三皇子殿下。”
李珩摆了摆手，目光却落在沈清弦身上，唇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陆大人不必多礼。今日真是巧，你也来鉴宝？”
“是，陪内子来看看。”陆明轩答得恭敬。
“内子？”李珩挑眉，看了沈清弦一眼，“本王记得，沈氏是典妾吧？”
这话说得直白刺耳。厅内不少人都看了过来，眼神各异。
沈清弦垂眸，袖中的手微微握紧。陆明轩脸色也有些难看，但还是维持着笑容：“殿下说笑了。”
“开个玩笑罢了。”李珩笑着拍了拍陆明轩的肩膀，“入座吧，鉴宝会要开始了。”
柳依依跟在李珩身后，经过沈清弦身边时，脚步微顿，目光在她怀中的锦盒上扫过，眼中闪过一丝得色。
沈清弦平静地回视，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
好戏，就要开场了。
鉴宝会正式开始。
掌柜走到主展台前，拱手道：“多谢诸位贵客赏光。今日共展出八件宝物，皆经多位行家初步鉴定，现请诸位品评、出价。老规矩——价高者得，但若有人能说出宝物的特别来历或典故，卖家可优先考虑。”
第一件宝物是前朝名画《秋山访友图》，第二件是宋代官窑青瓷瓶，第三件是汉代玉璧……一件件宝物被展示、解说、竞价，厅内气氛渐渐热烈。
沈清弦安静地坐着，偶尔低声与陆明轩交谈几句，点评宝物的优劣。她的见解独到，言语精辟，引得陆明轩频频侧目。
第六件宝物呈上时，她感觉到陆明轩身体微微前倾——那是一尊羊脂玉观音，品相上乘，但雕工略显匠气，不及她手中那尊。
“这尊观音，底价五百两。”掌柜朗声道。
立刻有人出价：“五百五十两！”
“六百两！”
“七百！”
价格一路攀升，最后被一位江南富商以一千二百两拍下。陆明轩看着那尊观音被捧走，眼中闪过一丝遗憾。
沈清弦适时开口：“老爷若是喜欢玉观音，妾身这里倒有一尊，是前日用太后赏的珍珠换的。只是不知真假，本想今日请行家看看。”
说着，她将怀中的锦盒放在桌上，轻轻打开。
锦盒内，素缎衬着一尊白玉观音。玉质温润如凝脂，雕工精湛绝伦，观音衣袂飘飘，面容慈悲，比刚才那尊不知高出多少层次。
厅内顿时安静下来。
连李珩都看了过来，眼中闪过讶色。
掌柜快步走来，仔细端详片刻，惊叹道：“这……这是前朝宫廷御制的手法！您看这衣纹的处理，这开脸的神韵——绝对是大师之作！”他抬头看向沈清弦，“敢问沈姨娘，这尊观音从何而来？”
“是一位老妇人典当的。”沈清弦按照事先编好的说辞道，“她说这是祖传之物，因家中急用钱才出手。妾身见它雕工精美，便用珍珠换了。”
“可请老身一观？”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从后排站起——是京城有名的古玩大家，顾老先生。他年过七旬，眼力极毒，经他鉴定的宝物从无差错。
掌柜连忙让开位置：“顾老请。”
顾老先生走到桌前，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里面是一套精致的工具：放大镜、小镊子、试玉刀。他仔细查看了近一炷香的时间，厅内鸦雀无声。
终于，他直起身，缓缓道：“真品。不仅是真品，而且是前朝慧文皇后生前最爱的那尊‘慈悲观音’。”他看向沈清弦，“姑娘可知，这尊观音的来历？”
沈清弦摇头：“妾身不知，请老先生赐教。”
“慧文皇后信佛，命当时第一玉雕大师花了三年时间雕成此观音。后来战乱，此观音流落民间，不知所踪。”顾老先生叹道，“没想到今日能在此得见真容。此物……价值连城。”
厅内顿时哗然。
陆明轩的眼睛亮得惊人，他紧紧盯着那尊观音，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李珩也站了起来，走到桌前细看。他的目光在观音上停留良久，忽然道：“本王愿出三千两，买下此观音。”
陆明轩脸色一变。
沈清弦却温声道：“殿下恕罪。这尊观音……妾身不卖。”
“哦？”李珩挑眉，“嫌价低？本王可出五千两。”
“非是价钱问题。”沈清弦垂眸，“此观音既是前朝皇后遗物，妾身以为……该献给最适合它的人。”她抬眼，看向陆明轩，“老爷说呢？”
陆明轩一怔，随即恍然——她是在给他铺路。若将此观音献给某位贵人，比如……太子？
他心中狂喜，面上却不动声色：“殿下，内子说得有理。如此宝物，当择主而侍。”
李珩眼神微冷，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强夺。他深深看了沈清弦一眼，忽然笑了：“好，好。陆大人得此贤内助，真是福气。”
他转身回座，柳依依连忙跟上，那支金镶玉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柳依依忽然“啊”地惊呼一声，伸手去摸头上的步摇——那支步摇的玉质部分，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出现裂纹！
“这……这是怎么回事？”她惊慌失措。
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支步摇上。只见原本温润的白玉，此刻变得乌黑斑驳，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像是瞬间经历了数百年腐蚀。
“断玉散！”顾老先生脸色一变，“有人用了断玉散！”
李珩猛地站起，看向柳依依的眼神冰冷：“你戴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柳依依脸色惨白，她忽然想起什么，猛地看向沈清弦，“是你！是你害我！”
沈清弦一脸茫然无辜：“柳姑娘在说什么？妾身一直坐在这里，如何害你？”
“方才经过你身边时，你……”柳依依话说到一半，忽然噎住——她想起，经过时是春杏捧着包裹站在沈清弦身后，难道是春杏？
她看向春杏，春杏却低着头，一副害怕的模样。
掌柜连忙打圆场：“许是步摇本身有问题，或是……或是沾染了什么。柳姑娘莫急，此事稍后再查，莫扰了鉴宝会的雅兴。”
李珩冷冷看了柳依依一眼，那眼神让她浑身发冷。她不敢再多说，只能咬牙坐下，取下那支已毁的步摇，紧紧攥在手中，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沈清弦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桌上的玉观音。
这只是开始。
鉴宝会结束后，陆明轩捧着锦盒，整个人都处于一种亢奋状态。
回府的马车上，他难得地对沈清弦和颜悦色：“今日你做得很好。这尊观音……你打算如何处置？”
沈清弦温声道：“妾身不懂这些。既是老爷做主，自然听老爷安排。”
陆明轩满意点头：“过几日，户部侍郎张诚大人寿宴，这尊观音正好作为寿礼。”他顿了顿，“张大人是太子面前的红人，若得他青睐，我在朝中便能更进一步。”
“老爷英明。”沈清弦垂眸，掩去眼中冷意。
一切都在按照萧执的计划进行。
回到陆府，陆明轩直接去了书房，说是要好好研究这尊观音。沈清弦则回了小院，刚进门，春杏就压低声音道：“姨娘，萧王爷的人递了消息，说今夜子时，老地方。”
沈清弦点头。今夜，她需要向萧执汇报今日的情况，并拿到下一步的指示。
夜深人静时，她再次来到土地庙。
萧执已经在等她了。今日他穿着一身墨色劲装，站在破败的神像前，背影挺拔如松。
“王爷。”沈清弦行礼。
萧执转过身，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今日之事，我都知道了。做得不错。”
“是王爷布局精妙。”沈清弦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这是今日在场的宾客名单，妾身记下了可能有用的几人。”
萧执接过，扫了一眼，点头：“有用。”他看向她，“柳依依的步摇，是你动的手脚？”
“是。”沈清弦坦然承认，“她先派人用断玉散害我，我只是还施彼身。”
萧执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很快转为凝重：“李珩今日也在场。他看到那尊观音，必会起疑。你要小心，他可能会查观音的来历。”
“妾身明白。”沈清弦顿了顿，“王爷，那尊观音的底座夹层……”
“名单已放好。”萧执道，“陆明轩若想献给张诚，必会仔细查验。以他的眼力，应该能发现底座有异，但打不开机关。他会以为是工艺瑕疵，不会深究——毕竟这是要送人的礼，他不会破坏。”
“若他找匠人强行打开呢？”
“机关精巧，强行打开只会毁掉整尊观音。”萧执淡淡道，“他不会冒这个险。”
沈清弦这才放心。她想起一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醉芙蓉的样品。柳依依在收这种香料，陆明轩也在送。妾身怀疑，这与宫中的某些事有关。”
萧执接过瓷瓶，打开闻了闻，眉头微皱：“醉芙蓉……这种香料，宫中只有一人常用。”
“谁？”
“丽妃。”萧执眼神深了深，“她是三皇子的生母。”
沈清弦心头一震。原来如此。柳依依收集醉芙蓉，是为了讨好丽妃，进而巩固与三皇子的关系。而陆明轩送醉芙蓉，则是想通过柳依依搭上丽妃这条线。
这背后的牵连，比她想象的更深。
“此事我会查。”萧执将瓷瓶收好，“你先回去，近日尽量低调。陆明轩献礼后，朝中必有动静，届时……”
他话未说完，庙外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两人同时噤声，闪身躲到神像后。庙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黑影闪入——不是萧执的人，也不是沈清弦认识的任何人。
那人手中提着一个灯笼，在庙内照了一圈，最后停在香案前。他蹲下身，摸索着那块活动的砖，抽出，从里面取出一个东西。
借着灯笼的光，沈清弦看清了——那是一支金镶玉步摇，正是柳依依今日戴的那支，已经碎裂变黑。
那人将步摇包好，塞进怀里，正要离开，忽然身形一顿，猛地转头看向神像方向！
沈清弦呼吸一窒。
萧执的手已按在剑柄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庙外忽然传来一声猫叫，接着是野猫追逐跑过的声响。那人侧耳听了听，似乎松了口气，迅速离开。
庙内重新陷入黑暗。
沈清弦从神像后走出，手心全是冷汗：“那人是谁？”
萧执沉默片刻，缓缓道：“三皇子府的暗卫。”他看向沈清弦，“柳依依的步摇，李珩派人来取走了。他起了疑心，要查断玉散的来源。”
“会查到春杏吗？”
“不会。”萧执肯定道，“药粉是我特制的，与市面上的断玉散不同。他查不出源头。”他顿了顿，“但你还是要小心，近日柳依依可能会狗急跳墙。”
“妾身明白。”
离开土地庙时，夜风更冷了。沈清弦裹紧披风，快步走在漆黑的巷子里。
今日虽险胜一局，但李珩的疑心、柳依依的怨恨、陆明轩的贪婪……所有这些都像悬在头顶的利剑。而更大的风暴，正在看不见的地方酝酿。
她抬头，望向陆府高耸的围墙。
那里面，还有多少未知的陷阱，在等着她？
鉴宝会局成，玉观音顺利落入陆明轩手中，柳依依反遭其害。但三皇子李珩疑心已起，派人取走毁损步摇调查。萧执揭示醉芙蓉与丽妃的关联，宫闱暗线浮出水面。陆明轩即将献礼张诚，夹层名单一旦曝光必将引发朝堂震荡。沈清弦虽暂占上风，但危机已从四面合围——李珩的追查、柳依依的反扑、陆府内部的暗流，都将接踵而至。更深的是，她手中的醉芙蓉线索，竟意外触及三皇子生母丽妃的秘密，这条暗线会将故事引向何方？夜巷尽头，陆府高墙如囚笼，而真正的囚笼，或许才刚刚显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