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那辆神秘青篷马车的出现,像一片阴云悄然遮蔽了苏荔心中的晴空。启蒙会的顺利与通草花计划的萌芽所带来的些许振奋,瞬间被更深的警惕所取代。皇后的阴影从未远离,而那辆驶向阜成门方向的马车,似乎预示着暗处的蛛网正在收紧。
她强迫自己镇定,将骤起的波澜压入心底。越是风云欲来,越要稳住阵脚。启蒙会照常筹备,下一次的活动主题定为“听雨辨声”。时值梅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正好成为现成的教具。
旬休日午后,雨丝如织。澹宁居内暖意融融,与窗外的湿冷形成对比。苏荔命人在轩内四周放置了数个不同材质的器皿——铜盆、瓷碗、陶罐、木盒,让阿哥们聆听雨滴敲打其上发出的不同声响。
“你们听,雨打铜盆,声脆而亮,如玉磬敲击;落在瓷碗上,清越短促;滴在陶罐,闷沉浑厚;至于这木盒,声音几乎被吸了进去,只剩沙沙细响。”苏荔引导着,“同是雨声,因器物不同,竟有如此分别。可见,耳听不为虚,还需用心分辨其源。”
弘历凝神细听,若有所思:“贵贱之器,所发之声果然不同。”他总能联想到经义伦常。
苏荔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引导:“器物固有贵贱,然其声各异,皆有其理。若能辨其声而知其器,乃至推知其质地、形状,亦是格物之功。譬如战场上,闻马蹄声可知敌骑远近,听箭矢破空可辨来势方向。”
这番解释,将简单的听声游戏提升到了“学以致用”的层面,弘历眼中露出信服之色。弘昼觉得好玩,轮流跑到不同器皿旁侧耳倾听,咯咯直笑。连弘时也悄悄用手指划过接满雨水的铜盆边缘,感受着那细微的震动。
活动间隙,苏荔拿出几把油纸伞,伞面上绘着简单的山水或花鸟。“雨天不便外出,我们便在轩内‘游历’一番如何?每人选一把伞,说说伞上画的是什么,又让你想到了什么。”
弘历选了一把绘有青松的伞,言其“岁寒知松柏之后凋”。弘昼选了绘有鲤鱼的,嚷嚷着“要跳龙门”。轮到弘时,他犹豫片刻,选了一把素面仅有几笔墨竹的伞,低声道:“……竹有节。”声音虽轻,却让苏荔心中一动。这孩子内心,并非全无感知。
这时,廊下传来请安声,竟是雍正冒着细雨来了。他未让人通报,信步走入轩内,肩头沾着细密的水珠。阿哥们忙起身行礼。
雍正摆摆手,目光扫过轩内景象——孩子们围着各式器皿听雨,手持画伞“神游”,气氛轻松融洽,与他平日所见的严谨学堂大相径庭。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都在做什么?”
苏荔心中一紧,忙上前回话:“回皇上,今日下雨,不便远行,臣妾便带着阿哥们听听雨声,辨辨器物,看看伞画,权当是……卧游一番,识物怡情。”
弘历上前一步,恭敬禀道:“皇阿玛,贵妃娘娘正在教儿臣等格物辨声,由器识理。”
雍正“嗯”了一声,走到一个铜盆边,静立片刻,听着叮咚雨声,忽然问道:“可知为何铜器之声尤为清越?”
弘历一时语塞。苏荔适时接口,语气谦逊:“臣妾愚见,或与铜质紧密,传导声响迅捷有关。犹如钟磬,需上好铜锡合金,方能音传悠远。”她巧妙避开深奥的物理,用常识解释。
雍正看了她一眼,未予评价,却转向弘时,拿起他刚才触碰的那把素面竹伞,问道:“这伞无画,有何可看?”
弘时吓得一哆嗦,低下头不敢言语。苏荔柔声鼓励:“三阿哥方才不是说‘竹有节’么?不妨说与皇阿玛听听。”
弘时飞快地抬眼看了看雍正,又迅速低下,声如蚊蚋:“……竹子……有节……像……像君子……”
雍正闻言,沉默片刻,将伞递还给他,只说了句:“观察尚可。”便转身走到主位坐下。
虽只寥寥数语,但苏荔敏锐地察觉到,雍正对这般“寓教于乐”的方式,似乎并无反感,甚至对弘时那细微的观察力给予了肯定。这无疑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雍正坐了约一炷香的功夫,听着阿哥们略显拘谨但依旧活跃的讨论,期间问了几句弘历的功课,又看了眼弘昼画的歪歪扭扭的“雨中鲤鱼”,并未久留,便起身离去。他走后,轩内的气氛明显松弛下来。
这次意外的“御前展示”,有惊无险,反而让启蒙会的存在更加“名正言顺”了几分。
送走阿哥们,苏荔独自站在廊下,看着连绵的雨丝。雍正的态度让她稍安,但西山的阴影依旧萦绕心头。粘杆处副统领悄无声息地出现,低声禀报:“娘娘,那辆青篷马车……跟到阜成门附近的‘清虚观’后,便失去了踪迹。那观香火不旺,鱼龙混杂,一时难以深查。”
清虚观……苏荔蹙眉。又是与寺庙道观相关。皇后的手,到底伸了多长?那尊玛瑙罗汉,是否就与这些地方有关?
“加派人手,盯紧清虚观,特别是夜间出入的陌生面孔。但务必隐秘,宁可一无所获,不可打草惊蛇。”苏荔沉声吩咐。敌暗我明,唯有以静制动。
回到书房,她翻开《幼学札记》,在记录今日“听雨”活动的页边,用细笔写下两个字:“静待”。既是教导阿哥们要有耐心观察,也是提醒自己,在迷雾重重之时,更需沉住气。
通草花的计划,因西山的变故而暂缓,但并未放弃。她需要更周密的筹划,更可靠的渠道。眼下,巩固启蒙会的成果,应对皇后的潜在发难,才是重中之重。雨丝密密地织成一张网,而她,必须在这张网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