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义“砺锋”、“培元”、“拓势”、“北伐”的八字方略,如同四根巨大的支柱,开始支撑起江北这片风雨飘摇的天空。讲武堂的书声与操练声,田野间的水利工程与新兴作物,交织成一幅充满希望的图景。然而,这片天空之下,蛰伏的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它们等待着,窥伺着,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要掀起颠覆一切的惊涛骇浪。
这惊澜,首先起于看似最稳固的“培元”根基之上。
江都县,白涂河水利工地上,民夫们依旧在挥汗如雨。新修的陂塘已初具雏形,清冽的河水被引入,浸润着刚刚平整好的梯田。方允每日奔波于各个工段,监督进度,协调物资,虽疲惫,却充满干劲。新政带来的改变是肉眼可见的,许多流民得到了安置,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这让他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然而,这一日午后,变故突生。
几名刚从下游村庄征调来的民夫,在挖掘一处引水渠时,突然相继倒地,口吐白沫,四肢抽搐。起初工头以为是中暑,连忙抬到阴凉处灌水,不料症状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有更多民夫出现了类似情况,一时间工地上乱作一团,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怎么回事?!”方允闻讯匆匆赶来,看到地上痛苦呻吟的民夫,脸色骤变。
随行的医官检查后,面色凝重地对方允和闻讯赶来的韩承业低声道:“县尊,方主事,看症状……不似中暑,倒像是……中毒!”
“中毒?!”韩承业心头一沉。
很快,更坏的消息传来。不止是白涂河工地,县内另外几处正在兴修水利或垦荒的工地上,也相继出现了民夫中毒事件,虽无人死亡,却有数十人病倒,无法劳作。与此同时,市面开始流传可怕的谣言:
“官府逼我们修河,触怒了河神!这是河神降罪!”
“那些番薯、玉米是海外妖物,种了会坏了地气,招来灾殃!”
“听说了吗?陆老爷(陆文德)死的冤,这是厉鬼索命来了!”
谣言如同鬼火,在乡野间迅速流窜,与中毒事件交织在一起,将恐慌放大了无数倍。许多原本安心劳作的民夫开始动摇,甚至有小股人悄悄逃离工地。一些原本就对清丈和新政心怀不满的乡绅耆老,虽未公开站出来,但那沉默的眼神和私下里的窃窃私语,无疑加剧了紧张的气氛。
“查!给本官彻查!”韩承业在县衙内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中毒源来自何处?谣言又是从何而起?王参军(王五)的人呢?让他们立刻介入!”
几乎在同一时间,瓜洲军械监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经过赵铁柱近乎偏执的强推,标准化生产和流水线作业已初步走上正轨,新式燧发铳的产量和质量稳步提升。然而,就在一批准备交付讲武堂用作教学和训练的五百支燧发铳即将完工时,负责最后质检的匠户惊恐地发现,其中有数十支铳的铳管内侧,靠近击发机构的位置,出现了极其细微、若非刻意检查绝难发现的横向裂纹!
这绝非偶然!这是人为的破坏!有人在淬火或后续处理的关键环节做了手脚,使得铳管存在致命的隐患,一旦使用,极可能炸膛!
赵铁柱看着那些带着裂纹的铳管,脸色铁青,浑身冰冷。这不仅仅是损失一批武器的问题,若是这批有问题的火铳流入讲武堂甚至部队,在训练或战斗中炸膛,后果不堪设想!这将直接摧毁士兵对新式武器的信任,动摇军心,甚至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连锁反应!
“封锁消息!所有参与这批铳生产的匠户,全部隔离审查!所有工序,从头到尾,给老子一寸一寸地查!”赵铁柱的声音因愤怒和后怕而嘶哑,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在工坊内咆哮。他知道,军械监内部,被渗透了!有人,或者说有一股势力,要将这“砺锋”的根基,从内部蛀空!
而在更广阔的层面上,王五统领的情报网络,捕捉到了更多不祥的讯号。
西线,叶臣残部的活动骤然变得活跃而有组织起来。他们不再满足于小股游骑的袭扰,开始集结兵力,试探性地攻击几处位置关键的烽燧和屯堡,虽然都被击退,但攻势之凌厉,配合之默契,远胜从前。
江面上,郑芝龙派来的使者,态度再次变得暧昧不明,对之前承诺的第二批硝石闽铁,又提出了新的、更为苛刻的条件,拖延之意昭然若揭。
更令人不安的是,来自北面的细作传回模糊信息,多铎回到北京后,并未如外界所料般受到申斥,反而似乎在积极整顿兵马,补充粮草,并有迹象显示,其注意力再次投向了南方。同时,山东、河南等地一些原本与瓜洲有联络的抗清义军,近期接连遭到清军有计划的清剿,损失惨重,联络一度中断。
所有这些事件,看似孤立,却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水利工地中毒、军械监破坏、西线压力增大、郑芝龙反复、清军异动……它们几乎在同一时间段内爆发,目标直指瓜洲新政的“培元”与“砺锋”两大核心!
帅府之内,烛火通明。林慕义听着王五、陈忠、韩承业(通过快马信使)等人几乎是接连不断的紧急汇报,脸上覆盖着一层寒霜。
他走到沙盘前,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江北的每一寸山川河流。
“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安心‘砺锋’,也不想让我们顺利‘培元’。”他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陆文德的倒台,只是砍掉了一棵明面上的大树。地下的盘根错节,远比我们想象的更深、更毒。”
他猛地转身,看向王五:“王五,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三天之内,我要知道水利工地投毒的幕后主使!军械监的内鬼,也必须给我揪出来!西线叶臣突然如此活跃,背后必有缘由,查清它!还有,郑芝龙那边,他到底想要什么?或者说,他得到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消息?”
“陈忠,立刻以制置使司名义,行文各州县,安定民心!宣布官府将全力救治中毒民夫,严惩投毒元凶!对于水利工程,非但不能停,还要加快进度,让所有人看到官府推行新政的决心!同时,开仓放粮,平抑可能因谣言引发的物价波动!”
“告诉赵铁柱,军械监立刻进行全面整顿,所有人员重新审查!但生产不能停!告诉他,我相信他能解决这个问题!”
一道道指令,如同应对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迅疾而有力。林慕义很清楚,这一次的“惊澜”,是对瓜洲新政成色的第一次严峻考验。若能稳住阵脚,揪出黑手,渡过此关,则新政根基将更加牢固;若是应对失措,被这股暗流冲垮,那么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
惊澜既起,唯有迎浪而上!
这江北的天,注定无法平静。而真正的舵手,必须在风浪中,牢牢握住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