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武堂的“砺锋”之火刚刚点燃,瓜洲新政的另一大支柱——“培元”之策,也在广袤的江北乡村田野间,悄然扎根,开始抽枝散叶。这“培元”,培的是民生之元,是财富之元,更是未来北伐大军赖以生存和作战的根基之元。
春雨贵如油。连绵数日的细雨,滋润着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也催生了新政之下第一轮大规模的春耕。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田埂地头,除了忙碌的农人,还多了一些身着皂隶服色、手持图册文书的小吏,以及少量负责维持秩序的乡勇。他们是新政“劝农使”和“水利巡检”的属下,肩负着推广新作物、督导水利修缮的重任。
扬州府,江都县,白涂河畔。
这条连接运河的支流,因多年失修,河道淤塞,两岸良田时受旱涝之苦。此刻,河岸上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数以千计的民夫,在官吏和乡勇的组织下,分段疏浚河道,加固堤岸。号子声、铁锹与泥土的摩擦声、监工官吏的呼喝声,混杂在淅沥的雨声中,构成一幅充满生机的画卷。
负责此地水利工程的,正是之前在邵伯镇主持清丈的年轻主事方允。他卷着裤腿,站在泥泞的河堤上,手里拿着一张绘有等高线和河道走向的简易图纸——这是讲武堂测绘科教官带着学员刚刚测绘完成的。他正与几个老河工以及新任的水利巡检,商讨着如何利用一处天然坡地,修建一个小型的蓄水陂塘。
“……方主事,按您这图上看,在此处筑一道矮坝,雨季蓄水,旱时放水,下游这千亩望天田,便能成水浇地了!只是这工程量……”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河工,既兴奋又有些担忧。
方允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语气坚定:“工程量再大也要做!制置使有令,水利乃农事之本,关乎军粮民食,不可惜费!民夫的口粮、工具,由县衙和义仓共同支应。韩县尊已从抄没的陆家逆产中,拨出专款用于此项工程!”
提到陆家,周围的官吏和河工神色都有些不自然。陆文德案余波未了,但其家产充公后,部分用于水利兴修,却是实实在在的惠民之举,让不少原本心怀抵触的乡民,心态悄然发生了变化。
“另外,”方允指着图纸上另一处标记,“这片河滩地,清丈后已归公。制置使有令,可招募无地流民或佃户,在此试种‘番薯’和‘玉米’。这两种作物,不择地力,耐旱高产,种苗已由军械监下属的农研所培育出来,免费发放!”
“番薯?玉米?”老河工和周围的人都露出疑惑的神色,这是他们从未听过的作物。
“对!”方允眼中闪着光,“此乃海外传来的高产作物,一亩番薯,可抵数亩稻谷之产!若能推广开来,我江北何愁粮荒?”这是林慕义知识库里带来的宝贵财富,如今正通过新政的触角,一点点播撒下去。
然而,“培元”之路,并非只有风和日丽。利益的重新分配,必然触动原有的格局。
在远离河岸的一片丘陵地带,几座新近由官府组织修建的蓄水陂塘旁,气氛却有些紧张。这片山地,原本是几家中小地主和宗族共有的“公山”,主要用来放牧和砍柴。新政清丈后,认定其为可垦荒地,由官府出面,组织流民修建陂塘,准备开垦成梯田,分给无地农户。
此举立刻引发了原有权益者的不满。
“韩县尊!方主事!这……这不合规矩啊!”一个穿着绸衫、自称是陈姓族老的中年人,带着几十个手持锄头棍棒的族人,拦住了前来巡视工程进度的韩承业和方允,“这陈家祖山,历来便是我族中公产,虽产出不丰,亦是祖宗所遗,岂能由官府说收就收,分给外人?”
韩承业面色平静,看着眼前群情激愤的族人,缓缓道:“陈族老,此言差矣。此地清丈之前,乃是无主荒山,仅由贵宗族惯例使用。如今国难当头,土地抛荒,乃极大浪费。官府组织人力物力,将其变为良田,分给无地之民耕种,按新税制缴纳赋税,于国于民,皆是大利。贵宗族若愿自行开垦,官府亦可提供种苗、技术支持,并给予头三年赋税减半之优。然若只是占着茅坑不拉屎,阻碍新政,则莫怪官府依法行事了。”
他这话软中带硬,既给了对方台阶,也划下了红线。
那陈族老脸色涨红,还想争辩,他身后一个年轻人却忍不住叫道:“什么依法行事!还不是看我们陈家势弱,好欺负!那陆家势大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去动他家的地?”
方允闻言,上前一步,厉声道:“陆文德勾结虏寇,囤积居奇,对抗新政,已然伏法!其家产充公,正是依法行事!尔等若想效仿陆文德,不妨试试看!”
提到陆文德的下场,陈家族人气势顿时一窒。那陈族老脸色变幻,最终长叹一声,拉住了还要说话的年轻人,对韩承业拱了拱手:“县尊大人……容我等……回去再商议商议。”说罢,带着族人悻悻而去。
韩承业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对方允低声道:“看到了吗?这‘培元’之策,每一步都是在和旧有的利益、旧有的观念争斗。陆文德是明面上的豪强,这些遍布乡野的宗族、地主,才是更普遍、也更顽固的阻力。”
方允点头,年轻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下官明白。唯有让新政的好处,真正落到更多百姓头上,让他们成为新政的扞卫者,我们才能站稳脚跟。”
除了水利与垦荒,另一项“培元”的重要举措——蒙学,也在艰难推行。在瓜洲和几个较大的屯堡,利用抄没的逆产房屋,挂起了“义学”的牌子,聘请了一些落魄文人或是军中识字的退役老兵担任塾师,免费招收军卒、工匠及乡勇子弟入学。课本是统一编印的《千字文》、《百家姓》以及一些简单的算术、农事常识。
起初,响应者寥寥。许多百姓觉得读书无用,不如让孩子早点下地干活或学门手艺补贴家用。直到林慕义亲自下令,凡入义学孩童,其家庭可减免部分丁银或劳役,并且学得好的,将来有机会进入官府或军中担任文书、吏员,报名的人才逐渐多了起来。
琅琅的读书声,开始在一些从未有过学堂的角落里响起。那声音虽然稚嫩,却仿佛带着一种穿透沉沉暮气的力量。
“培元”之策,便如同这春雨,悄然浸润着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它或许缓慢,或许会遇到更多的阻力与反复,但它所指向的,是一个更加稳固、更有生机、也更能承载未来梦想的根基。这根基,由疏浚的河道、新垦的田亩、稚子的读书声共同构成,正在江北的沃野上,悄然铺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