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的变革,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积蓄着难以想象的能量。当《振明操典》的筋骨与新式选拔的血肉逐渐丰满,林慕义的目光,终于投向了那柄一直在默默淬炼的、最锋利的獠牙——由赵铁柱匠作营倾注心血改良的燧发铳,以及那几门初具“标准化”雏形的轻型野战炮。
利器已成,当试锋芒。
这一日,江雾未散,瓜洲以北三十里,一处名为“黑水洼”的荒滩。此地水网密布,芦苇丛生,地形复杂,乃是清军一处小型物资中转站,驻有约两个牛录的兵力,既是叶臣封锁线上的一个节点,也是其游骑南下劫掠的跳板。
李贵亲率三百精锐,悄然潜行至此。这三百人,并非以往的老锐士营,而是由讲武堂首批毕业生中的佼佼者、以及从各营选拔出的最机敏果敢的士卒混编而成,全员配备了刚刚从匠作营流水线上下来、经过严格校验的二百五十支新式燧发铳,以及两门轻便的、可由骡马拖曳的标准化野战炮。他们的任务,并非强攻拔点,而是实战检验——检验新式火器的可靠性,检验新式战术的可行性,更要检验这支新老结合的部队,能否如臂使指。
王五的夜不收已提前将黑水洼周边的地形、哨位、乃至清军日常活动规律摸得一清二楚。李贵根据情报,将部队分为三股:一股由他亲自带领,配备大部分燧发铳,埋伏于清军每日巡逻的必经之路侧翼芦苇荡;一股为炮兵分队,占据远处一处矮丘,预设阵地;最后一股则是少数精锐,携带强弓劲弩,负责清除外围哨卡,并制造混乱。
辰时三刻,一队约五十人的清军巡逻骑兵,果然如往常一样,懒散地沿着既定路线逡巡而来。马蹄践踏着泥泞,马上骑士大多敞着衣襟,谈笑风生,浑然不觉死亡已然临近。
八十步!七十步!
芦苇荡中,李贵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敌人,呼吸平稳。他手中紧握的,正是一支新式燧发铳,冰冷的金属机括带来一种陌生的踏实感。
六十步!进入最佳射程!
“打!”李贵猛地一声暴喝,率先扣动扳机!
“砰!”
清脆的铳声如同信号,下一瞬间,芦苇荡中爆发出远超以往火绳铳齐射的、密集而整齐的轰鸣!
“砰!砰!砰!砰!”
白烟弥漫,铅弹如同泼水般扫过清军队列!如此近的距离,如此突然的袭击,如此迅猛的火力!清军巡逻队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反应,人仰马翻,瞬间倒下大半!侥幸未死的,也被这前所未有的打击打懵了,下意识地拨转马头就想逃跑!
“第二排!上前!自由射击!”李贵根本不给他们喘息之机。
燧发铳无需火绳,装填速度远超清军想象!第二排士兵迅速越过蹲下装填的同伴,再次举铳瞄准逃窜的残敌,进行精准点杀!
几乎在伏击打响的同时,矮丘上的炮兵分队也开火了!
“轰!轰!”
两发经过精密测算的实心弹,划破晨雾,一枚落在了清军营寨的栅栏上,木屑纷飞!另一枚则直接砸中了寨门附近的马厩,惊马嘶鸣,一片大乱!
“敌袭!是明狗主力!”营寨内的清军被这精准的炮火和远处密集的铳声吓得魂飞魄散,他们根据经验判断,拥有如此火力的,绝非小股部队!
而李贵,在迅速歼灭了巡逻队后,并未恋战,甚至没有去收缴战利品。
“交替掩护!撤退!”他果断下令。
燧发铳队立刻分为数个小组,一组警戒,一组后撤,循环往复,井然有序。炮兵分队也在打完第三轮炮弹后,迅速拆卸炮架,由骡马拖曳,消失在矮丘之后。
整个战斗,从开始到结束,不过一刻钟。待黑水洼的清军主力惊疑不定地冲出营寨,看到的只有满地同袍的尸体和空无一人的芦苇荡,以及远方渐渐远去的、若有若无的哨音。
消息传回瓜洲,帅府内一片振奋!
“帅爷!新铳哑火率不足一成!齐射之威,远超预期!炮兵测算亦颇为精准!”李贵虽然极力克制,但语气中的激动难以掩饰,“新战术运转流畅,士卒令行禁止,撤退时毫发无伤!”
赵铁柱更是激动得老脸通红,反复摩挲着一支送回来检验的燧发铳,喃喃道:“成了……真的成了……”
林慕义仔细询问了每一个细节,从铳机击发的顺畅度,到弹药纸包的可靠性,再到炮兵测距的准确性,最后到部队撤退时的组织度。他脸上依旧平静,但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锐光。
“黑水洼之战”,规模虽小,意义却极其重大。它不仅仅是一次成功的突袭,更是一次全面的能力验证。它向林慕义,也向所有振明军高层证明,他们呕心沥血推动的军事革新,方向是正确的,成果是实实在在的!一支不同于旧式明军、也不同于八旗劲旅的、拥有技术优势和全新组织形态的新式军队,已然初具雏形!
很快,关于这支“江北明军”拥有犀利火器、战术刁钻的消息,伴随着黑水洼清军的惨状,如同长了翅膀,先是传到叶臣耳中,继而以更快的速度,向着南北两个方向扩散开去。
叶臣闻报,又惊又怒,更多的是一种寒意。他原本以为瓜洲之敌不过是困兽犹斗,凭借血勇和地利勉强支撑,如今看来,对方竟在悄无声息中完成了脱胎换骨!他立刻下令加强各据点防御,收缩巡逻范围,对瓜洲的封锁,从主动压制,悄然转变为警惕防御。
而消息传到江南,引起的震动更为剧烈。杭州的弘光小朝廷,马士英、阮大铖之流在短暂的惊愕后,是更深的忌惮与恐惧。林慕义越是能战,就越发衬托出他们的无能,其“窃功”之言更是不攻自破。民间与士林之中,对林慕义和振明军的期待与推崇,则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林帅”二字,已隐隐成为抗虏复明的精神象征。
甚至连远在江西、湖广的残余明军势力,以及一些尚在观望的地方豪强,闻此消息,态度也发生了微妙变化。私下派出的联络使者,开始悄然北上,试探与瓜洲合作的可能性。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瓜洲这片小小的江岸,经过血火的洗礼与新风的涤荡,终于孕育出了能够破开惊涛骇浪的鳞甲。
潜龙在渊,已露峥嵘。
接下来,它将搅动的,就不仅仅是这江北的风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