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明军的南下,并非旌旗招展的凯歌行进,而是一场与时间、饥饿和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赛跑的亡命奔袭。六千人的队伍,拖家带口,辎重繁冗,在初春泥泞的道路上,每日行进不过三四十里。对于习惯了在坚固堡垒中作战的士兵和从未远行过的百姓而言,每一步都充满了艰辛。
李贵率领的前锋燧发铳队和锐士营,如同探出躯干的触角,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他们避开了所有已知的清军大股驻防点和主要官道,专拣荒僻小径、河谷林地穿行。王五撒出去的游骑如同幽灵,在队伍前后左右十里范围内往复穿梭,将任何风吹草动及时传回。
即便如此,危险仍无处不在。
离开吴庄堡的第五日,队伍在穿越一片丘陵地带时,与一支约两百人的清军辎重巡逻队不期而遇。这支清军显然没料到在己方控制的腹地,会遭遇如此规模的明军,愣了一下。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李贵已经果断下令。
“燧发铳队,一字散开!五十步齐射!”
“锐士营,两翼包抄,一个不许放走!”
没有呐喊,只有令人心悸的沉默和迅捷如风的动作。五百支燧发铳在几个呼吸间完成装填,在军官短促的口令下,爆发出整齐而致命的轰鸣!铅弹如同泼水般扫过清军队列,人喊马嘶,瞬间倒下一片。
幸存的清军试图结阵反抗或骑马逃离,但两翼包抄上来的锐士营老兵,用锋利的铳刺和腰刀,将他们死死缠住。战斗在短短一刻钟内结束,两百清军除少数几人仗着马快逃脱外,尽数被歼。
“快!打扫战场!能带走的粮食、箭矢全部带走!带不走的烧掉!尸体拖到树林里掩埋!一刻钟后继续前进!”李贵的声音冷硬如铁,胸腹间的旧伤因为刚才的剧烈动作而隐隐作痛,但他毫不在意。他知道,必须尽快脱离接触,那几名逃走的清军,很快就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这次短暂的遭遇战,像一剂清醒剂,让所有还带着一丝离开堡垒后些许松懈的人,瞬间绷紧了神经。也检验了燧发铳队在野战中的威力,以及新战术的可行性。
然而,更大的困难来自于内部。粮食的消耗比预想的更快。尽管沿途偶尔能从小股清军或废弃村落里获得些许补充,但对于六千张嗷嗷待哺的嘴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炒面和肉脯很快见底,队伍开始以野菜、草根混合着极少量的粮食度日。伤员的状况开始恶化,缺医少药,行军颠簸,不断有人因为伤势过重或体力不支,永远倒在了南下的路上,被草草掩埋,连一块木牌都无法留下。
一种悲观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队伍中悄悄蔓延。
“还要走多久啊……”
“听说扬州都被鞑子围死了,我们去不是送死吗?”
“早知道……还不如留在吴庄堡……”
窃窃私语在夜晚的宿营地流传。
林慕义察觉到了这种情绪。他没有发表长篇大论的演说,而是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决定——他将自己的坐骑让给了一名发着高烧的工匠学徒,并将自己每日的口粮减半,与最底层的士兵一样,啃食着难以下咽的草根混合物。
陈忠、李贵、赵铁柱等高级将领见状,纷纷效仿。
“教官都吃得,我们有什么吃不得?”李贵将自己分到的一小块马肉,强行塞给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兵。
无声的行动,比任何口号都更有力量。怨言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悲壮凝聚力。
第十日,当前方探路的王五带回一个令人振奋又焦虑的消息时,队伍已经减员至五千五百余人,人人面带菜色,步履蹒跚,但眼神中的那团火,却未曾熄灭。
“教官!我们已抵达黄河南岸!对岸就是山东地界,清军主力云集之处!”王五指着前方那如同黄龙般奔腾的大河,“好消息是,我们找到了几条渔民秘密使用的小渡口,坏消息是,多铎的清军主力,似乎正在猛攻扬州!史阁部……情况危急!”
林慕义登上河堤,望着眼前浊浪滔滔的黄河。过了河,就将真正踏入清军重兵布防的区域,再无回头路可走。
“扬州……还能撑多久?”他沉声问。
“据逃过来的难民说,扬州城墙多处破损,史阁部亲自登城督战,但兵力悬殊,外无援兵,陷落……恐怕就在这几日之间!”王五语气沉重。
林慕义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史可法那清癯而坚定的面容。他知道,史可法绝不可能弃城投降。
“传令下去,今夜连夜渡河!不惜一切代价,尽快赶到扬州!”
“教官,弟兄们……太累了,是不是休整一晚?”陈忠看着身后那些几乎站着都能睡着的士兵和百姓,不忍道。
“不能休整!”林慕义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史阁部在等援军,哪怕只有我们这几千人!我们早到一刻,扬州就多一分希望!告诉弟兄们,过了河,我林慕义亲自为他们擂鼓助威!累?等杀退了鞑子,我让他们睡上三天三夜!”
命令传达下去,出乎意料,没有抱怨,只有默默的准备。士兵们检查着所剩无几的弹药,百姓们互相搀扶着,走向那几个隐蔽的渡口。
夜色笼罩了黄河,几条破旧的小船,开始如同蚂蚁般,在汹涌的河面上往返。水声、风声、以及压抑的咳嗽声和婴儿的啼哭声,交织成一曲悲壮的夜渡曲。
林慕义站在第一条船的船头,任凭冰冷的河水气息扑打在脸上。他望着南岸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那里是厮杀的战场,是文明的断崖。
千里转进,终抵死地。下一步,将是直面无边的黑暗,还是能撕开一线黎明?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必须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