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在梦里喊完那半声“爹”,小手还抓着慕晴的衣角不放,她轻轻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顺了顺他脑门上翘起的小毛茬。外头天光已经透亮,窗纸由灰转白,灶膛里的余烬噼啪响了一下,像是老鼠踩翻了炭块。
她刚坐起身,就听见院门“哐”地被人从外面推开,木轴子都快被掀歪了。
“晴晴!大喜事啊!”大伯母嗓门比鸡叫还早,手里拎着个空竹篮,脚上那双补丁鞋一边高一边低,走得歪歪扭扭,“听说砚洲立功了?军功章呢?快让我瞧瞧!”
慕晴慢悠悠把江安往被窝里塞了塞,顺手拉了拉自己衣领,指尖隔着布料碰了下胸口那个小布袋——硬邦邦的一角贴着心口,纹丝没动。
她抬眼看向门口那个满脸红光的女人,嘴角一勾:“哟,大清早赶集卖鸡蛋呢?篮子倒是带得挺全。”
大伯母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焦黄的牙:“啥卖鸡蛋,我是来替你们扬名的!砚洲这可是给咱老慕家争脸了,我得拿着章去晒场边上走一圈,让大队部的人都看看,咱们家也有当兵立功的!”
她说着就要往屋里闯,裤腿蹭着门框都不带停的。
慕晴一抬腿,光脚丫子直接踩上炕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您可真热心,连我家的东西都能替我们安排去处了?”
“哎哟,咋是你们家的?”大伯母站定,两手一摊,“咱们一大家子亲戚,谁不知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功劳,也是祖坟冒烟,沾的是咱们慕家的光!我拿去显摆显摆,还能给你添彩不是?”
慕晴笑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像凉水泼进热油锅:“添彩?您上次‘添彩’,是把我推进二流子家门槛,说五十斤粮票能换一头猪崽儿。结果呢?人家退婚说我克夫,您倒拍拍屁股说‘姑娘命苦’。”
大伯母脸上的笑僵了僵。
慕晴没停下:“现在江砚洲拼死拼活挣回来个章,您倒好,一大早就提个破篮子上门,想拿走给人看热闹?您这不叫扬名,叫捡便宜。”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大伯母涨红了脸,“我好心好意来贺喜,你还蹬鼻子上脸?这章放你一个女人手里能干啥?又不能吃又不能花!我拿去让大家都知道江家有出息人,将来你们回村走亲戚也体面!”
“体面?”慕晴冷笑,“您家儿子去年偷队里红薯被抓住,蹲在牛棚门口写检讨的时候,怎么没想着体面?前年我娘病重,您抱着药罐子转三圈才肯给一口汤喝,那时候咋不说‘亲戚要互相体面’?”
她翻身下炕,站直了身子,虽不高,但腰杆挺得笔直:“这章是江砚洲在风雪哨所熬了三个月,冻掉两根脚趾头换来的。是他半夜巡逻摔进沟里,爬出来继续站岗换来的。你说它是‘光宗耀祖’?行啊,那你让你儿子也去参军啊!别说立功了,能混个民兵小队长,我都登门敲锣打鼓给你贺喜!”
大伯母气得直抖:“你……你这是不认亲!”
“认亲?”慕晴逼近一步,“您当年逼我嫁人时认过我吗?我饿得啃树皮那会儿,您认过我是您侄女吗?现在看他风光了,就巴巴跑来分荣耀?您不怕烫手,我还怕脏了我的袋子。”
她说着,一把扯开衣襟,露出里面深蓝布缝的小口袋,线脚密实,针针见血。
“看见没?这章我贴身收着,风吹不着雨淋不到。他信里写了,谁要是敢动,就是不敬军人。您要是不信,我现在就能喊民兵队来评理——顺便问问公社,军属荣誉被亲属强抢,算不算破坏军心?”
大伯母脸色一下子白了。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可看着慕晴那双清亮又冷硬的眼睛,到底没敢再往前一步。
“疯了……真是疯了。”她嘟囔一句,拎着空篮子往后退,“好心来看你,反被骂一顿,以后村里人要说你忘恩负义,可别怪我没提醒!”
慕晴站在门槛上,声音清亮地追了一句:“提醒?您当年提醒我的时候,怎么不说女儿不是牲口,不能拿来换粮票?江砚洲倒霉十几年,自打我进了这个门,枪不卡壳马不惊,连站岗都能捡到上级文件——你说我是扫把星还是福星?”
大伯母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被自家鞋绊倒。
“这章上有他的汗,有他的血,有我在家里等他的日夜。”慕晴一字一顿,“唯独没有你们的一根毛。再敢来闹,我不光喊民兵,还要把你们干过的那些破事,一条条写成大字报,贴满整个生产队。”
话音落,大伯母转身就走,竹篮撞在门框上“哐”一声,也没回头。
慕晴站在门口,看着她跌跌撞撞出了院门,身影消失在村道拐角,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低头看了看胸口的小布袋,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边缘,转身回屋,轻手轻脚走到炕边。
江安还在睡,小脸红扑扑的,嘴巴一咂一咂,像是梦见了蜜薯。
她在他脑门上亲了一口,低声说:“放心,娘给你爹守着呢,谁也别想拿走。”
她刚直起身,忽然听见外头又有脚步声,这次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她眉头一皱,正要走出去看,就见李叔探了个脑袋进来,手里捧着个粗瓷碗,压低声音:“晴晴,打扰了啊……我家老黄今早产崽了,母子平安!我煮了碗红糖水,给孩子补补。”
慕晴愣了下,随即笑了:“李叔,您这也太客气了。”
“不客气不客气!”李叔把碗放在桌上,眼神诚恳,“上次那药……真是神了。我琢磨着,肯定是你藏着什么好方子,不敢声张。你放心,我一个字都没提,只说运气好。”
慕晴点头:“您明白就好。”
李叔又说了几句闲话,转身走了。
她关上门,回到炕边坐下,揭开碗盖,红糖水冒着热气,甜香扑鼻。
她舀了一小勺吹了吹,刚要尝,忽然想到什么,从布包夹层摸出个小瓶子,滴了两滴透明液体进去,轻轻搅了搅。
这是空间暖房新结的“安神蜜”,专治体虚乏力,喝了能整夜好眠。
她抿了一口,甜润入喉,浑身松快。
正想着要不要留半碗给江安晚上喝,外头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这次没敲门,直接有人“哗啦”一下掀开了门帘。
慕晴抬头一看,是赵干事。
他站在门口,脸色发青,手里攥着一张纸,嘴唇微微发抖。
“慕晴同志,我……我女儿昨夜咳血不止,医生说撑不过今晚。”他声音沙哑,“可就在一个时辰前,她突然退烧了,能坐起来喝粥了……村里有人说,是你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