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6日清晨,特纳在比弗利山庄的书房里被电话铃声惊醒。窗外,洛杉矶的晨雾还未散去,太平洋的方向泛着鱼肚白。他抓起听筒,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罗斯福总统那带着哈佛腔的轻松语调。
特纳,听说你组了个去苏联的观光团?总统的声音带着刻意的随意,像是闲聊周末野餐计划。
特纳瞬间清醒,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民间文化交流而已,总统先生。哈默带队,参议员范登堡和约翰逊做名义领队。
哈默...罗斯福拖长音调,那个和列宁握过手的红色资本家?有意思的选择。
电话那头传来轮椅移动的轻微声响,特纳想象总统正滑向白宫椭圆形办公室的窗前,那里可以俯瞰华盛顿纪念碑。
总统有何指示?特纳直接问道。
罗斯福轻笑:指示?不,不,只是个小请求。能安排几个我的幕僚...随团观摩吗?纯粹学术兴趣。
特纳的拇指在桌面上敲出无声的节奏。总统的学术兴趣从来都带着政治目的。但他不能直接拒绝——罗斯福虽然默许了对苏贸易,但随时可以动用反垄断法或国家安全为由叫停整个计划。
可以安排两到三人,特纳谨慎回应,但必须是有正当商业背景的。苏联人对纯粹的政客很警惕。
当然,当然。罗斯福的声音更加愉悦,商务部的年轻才俊,绝对符合商业背景。对了,听说你们还带了电影明星?
特纳皱眉——总统的情报网比想象的更灵通:好莱坞有些人想开拓苏联市场。
卓别林也去?罗斯福突然问道。
不,是金吉·罗杰斯和《乱世佳人》团队。特纳立刻否认。卓别林的政治倾向太明显,带去苏联等于给代表团贴红色标签。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明智的选择。罗斯福最终说,祝你们旅途愉快。替我向哈默问好——告诉他,1919年他在克里姆林宫走廊遇到的那个坐轮椅的年轻人,现在有张更大的办公桌了。
电话挂断后,特纳坐在原地消化这段对话。罗斯福认识哈默?1919年...那时罗斯福还是海军助理部长,而哈默正作为第一个西方资本家与列宁谈判。这段历史联系从未出现在任何公开记录中。
他刚放下听筒,电话又响起来。这次是马歇尔将军,声音比总统严肃十倍。
特纳,军人的直来直去,军方的意思是派两个退役军官加入你的代表团。名义上是安保,实际...
绝对不行!特纳打断他,乔治,你个混蛋,你想干什么?去探听军事情况就不怕这两百人全部葬送在苏联吗?
马歇尔的声音冷静如常:不是去军事基地,只是观察工厂情况,估算他们战时生产能力。纯粹的工业评估。
工业评估?特纳冷笑,然后契卡发现我们的在测量厂房承重墙厚度?乔治,别玩火。东西部那群人会把你撕碎的。
我会把握分寸的。马歇尔不为所动,这两人十年前就退役了,现在是西屋电气的安全顾问。文件都准备好了。
特纳走到窗前,晨雾已经散去,阳光照在草坪上,他的双胞胎儿子正在那里玩耍。爱德华拿着一本书,理查德则摆弄着一个飞机模型。两百人的生命安全,数亿美元的商业利益,都压在这次苏联之行上...
只观察民用工厂?特纳最终让步,不靠近任何军事设施?
我以军人荣誉保证。马歇尔说。
特纳哼了一声:派简历过来。我要亲自面试这两个安全顾问
刚挂断马歇尔的电话,秘书就匆匆进来:史密斯先生,好莱坞那边闹翻天了。听说金吉·罗杰斯要去苏联,所有人都吵着要加入。
特纳揉了揉太阳穴:所有人?
米高梅、华纳兄弟、派拉蒙...连卓别林都从瑞士打来电话。秘书翻开记事本,他们说这是历史性文化交流,不能只带商业人士。
特纳抓起外套:备车,去米高梅。
米高梅的会议室里,二十几位电影公司高管和明星已经吵成一团。金吉·罗杰斯优雅地坐在角落,而弗雷德·阿斯泰尔则站在窗边抽烟,显然对这场闹剧不感兴趣。
苏联有两亿观众!一位派拉蒙高管拍着桌子,我们不能让米高梅独占这个市场!
这不是商业巡演!特纳推门而入,声音压过嘈杂,是民间文化交流,为后续贸易铺路。
那就更应该带最好的艺术团队。一个尖锐的声音从后排传来。特纳转头,看到卓别林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标志性的小胡子和圆顶礼帽格外醒目,苏联人民需要看到真正的美国艺术,而不是商业噱头。
会议室瞬间安静。卓别林的政治立场众所周知——他对苏联的公开同情已经引起FbI的密切关注。特纳暗自咒骂,这个麻烦人物怎么从瑞士回来了?
查理,特纳强压怒火,这不是政治访问。
艺术就是政治,特纳。卓别林拄着手杖走进来,你们带去的每一部电影、每一场演出,都在向苏联人民传递美国价值观。
特纳突然意识到,卓别林说得没错。这次民间交流本质上就是一场文化宣传战。而谁能比《摩登时代》的导演更能展现美国文化的魅力?尽管他的政治倾向危险,但艺术成就不容否认。
我需要考虑安全问题。特纳缓和语气,苏联不是巴黎或伦敦。
我带自己的保镖。卓别林微笑,瑞士的,非常专业。
会议持续了三小时。最终,特纳拍板决定:由《乱世佳人》制作团队代表好莱坞,加上金吉·罗杰斯的舞蹈团和卓别林个人。这个组合既有商业号召力(《乱世佳人》刚创下票房纪录),又有艺术高度(卓别林的国际声誉),还能平衡政治风险(大卫·塞尔兹尼克是知名反共人士)。
回程车上,秘书递来最新电报:哈默已经完成代表团主要成员筛选,包括12名商业代表、8名技术人员、3名参议员助理(罗斯福的人)、2名安全顾问(马歇尔的人),以及45人的文艺团队。
45人?特纳皱眉,太多了。
哈默博士说,苏联人喜欢盛大场面。秘书解释,而且...她压低声音,人多才好掩护真正重要的活动。
特纳望向窗外。好莱坞的日落大道上,巨大的《乱世佳人》海报悬挂在影院门口,斯嘉丽和白瑞德的形象在夕阳下熠熠生辉。谁能想到,这部讲述美国南方爱情故事的电影,将成为打开苏联市场的文化钥匙?
当晚,特纳在书房审阅代表团最终名单时,哈默敲门进来。这位红色资本家看起来比昨天更加疲惫,眼睛下方挂着浓重的黑眼圈。
有问题?特纳合上文件夹。
哈默坐到对面,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照片:莫斯科刚传来的。斯大林亲自过问了代表团行程。
照片上是一份俄文文件,斯大林的签名赫然在目,旁边还有用红笔圈出的几个段落。
他说什么?特纳问。
他希望看到美国最新的...艺术成就。哈默的嘴角微微抽动,特别点名想见卓别林。
特纳的心沉了下去。卓别林的政治倾向加上斯大林的特别关注,简直是危险组合。
还有,哈默继续道,斯大林要求在代表团中见到真正的美国工人代表
工人代表?特纳皱眉,我们带去的都是商业和技术人员。
哈默摇头:他想要工会的人。最好是参加过罢工的。
特纳突然明白了斯大林的算盘——他想向苏联人民展示,连美国工人阶级都向往社会主义。这是赤裸裸的政治宣传。
不可能。特纳断然拒绝,我们不带任何可能被利用做政治宣传的人。
哈默叹气:那就得在其他方面让步。斯大林不是请求,是要求。
两人沉默地对视。窗外,洛杉矶的夜色被霓虹灯染成五彩。这座梦幻之城生产的电影将首次大规模进入苏联,而背后却是如此复杂的政治博弈。
告诉斯大林,特纳最终决定,我们会带西屋电气最资深的装配线工人——参加过1929年大罢工的那些。但他们只谈技术,不谈政治。
哈默挑眉:你确定?那些老工人可都是工会铁杆。
正因如此。特纳冷笑,他们恨苏联体制比恨资本家还甚——1929年苏联工会拒绝支援他们的罢工。让他们去,反而能揭穿斯大林的宣传。
哈默若有所思地点头:狡猾。但风险很大。
比起带个共产主义同路人卓别林,这风险小多了。特纳站起身,对了,马歇尔派来的那两个安全顾问,你得特别盯着。别让他们真惹出国际事件。
哈默微笑:放心,我在克里姆林宫有老朋友。
当哈默离开后,特纳走到阳台上。远处的太平洋漆黑一片,而代表团即将穿越这片海洋,驶向一个充满未知的红色帝国。罗斯福的政治目的,马歇尔的军事意图,好莱坞的艺术野心,财阀的商业利益——所有这些都压在这次行程上。
而平衡这一切的重担,全落在特纳和哈默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