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秋雨与算盘
江南来的那几个士子，在朔州住了三天了。
领头的林文澜是柳轻尘在金陵时的同窗，瘦高个，说话文绉绉的，但眼神里有股执拗劲儿。他们一路北上，躲过周家的盘查，到朔州时风尘仆仆，鞋都磨破了。柳轻尘安排他们住在蒙学堂，这几日正带着他们看工坊、看田亩、看军营。
林文澜对火炮特别感兴趣，围着炮台转了整整一个下午，问的问题连王铁匠都答不上来——石头走前把炮坊交给了这个跟了他三年的徒弟，但有些深奥的东西，王铁匠还得翻师傅留下的笔记。昨天他找到陈小乐，递上一封江南十几位开明士子的联名信，信上说：“朔州新政，乃天下曙光。江南有志之士，愿为前驱。”
陈小乐收了信，没多说什么，只让柳轻尘好生招待。他知道，这些人现在还是观望者，要变成自己人，得让他们看到更多。
熊猛带着巴图的妹妹回到朔州那天，下了场秋雨。
雨不大，细细密密的，从早起下到晌午还没停。街上行人少了，店铺檐下挂起雨帘，滴滴答答的。城门口当值的兵卒缩在岗亭里，抱着长矛打瞌睡。
马蹄声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先是隐隐约约，后来渐渐清晰，踏着湿漉漉的官道，由远及近。岗亭里的兵卒揉揉眼，探头一看，猛地站直了：“熊将军回来了！”
确实是熊猛。五百骑兵淋得透湿，马背上的人也都耷拉着脑袋，但队列整齐，没乱。队伍中间有辆马车，帘子垂着，看不清里面。
熊猛在城门口勒马，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开门！”
城门吱呀呀推开，队伍进城，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溅起一片水花。街边店铺有人探头看，认出是自家队伍，又缩回去了——雨太大，没人出来迎。
陈小乐在衙署门口等着，他没打伞就站在檐下，看着队伍从街那头过来。熊猛下马，行礼：“先生，人带回来了。”
马车帘子掀开，先下来个妇人，五十来岁，瘦，眼睛红肿，是巴图的阿妈。接着又下来个姑娘，十四五岁，裹着件不合身的羊皮袄子，头发乱糟糟的，脸白得吓人，一下车就往阿妈身后躲。
巴图从队伍后面跑上来，见到妹妹，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那姑娘看见他，哇一声哭了，扑过来抱住。母子三人就在雨里抱着，哭成一团。
陈小乐看了会儿，转身进衙署：“让他们进来，换身干衣服，喝碗热汤。”
堂屋里生了炭盆很暖和，巴图一家换好衣服出来，还是拘谨，站着不敢坐。陈小乐让吴尘端来姜汤，一人一碗。
“白狼部那边，怎么说？”陈小乐问熊猛。
“刀和甲给了，人放了，但……”熊猛顿了顿，“他们提了新条件。”
“说。”
“白狼部那个独眼首领说，想跟朔州‘共管草原’。”熊猛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纸，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地图，“您看，他们想划条线：西边归黑山部，东边归他们，中间这块……”他手指点在一处，“叫‘三河源’，水草丰美，他们提议三家共管，一起放牧，收益分成。”
“三家？”陈小乐挑眉，“还有谁？”
“还有咱们朔州。”熊猛说，“他们说，朔州出铁器、出盐、出布匹，黑山部出马、出皮子，白狼部出草场、出人手。三家合伙，在草原上建个‘互市’，税收三家分。”
陈小乐盯着那张羊皮纸看了很久，三河源他知道，是三条草原河流交汇的地方，确实是好牧场，更重要的是——那儿离白头山铜矿不远。
“他们怎么突然这么大方？”
“独眼首领说，草原乱了二十年，该消停了。”熊猛道，“室韦败了，白狼部刚复起，黑山部也伤元气。再打下去，谁都讨不着好。不如……一起赚钱。”
这话倒实在。
“你答应了？”
“没有。”熊猛摇头，“俺说回来请示。不过……”他压低声音，“俺看那独眼首领是真想谈。他说，如果朔州同意，他愿意先送五百匹战马当诚意。”
五百匹，不是小数。
陈小乐没立刻答复，让熊猛先带巴图一家去安顿。等人走了，他才对柳轻尘和吴尘说：“你们怎么看？”
柳轻尘沉吟道：“可谈，但需谨慎。白狼部刚崛起，急需物资巩固地位。咱们缺马，缺皮子，更缺……草原上的铜矿消息。这是个机会。”
吴尘却有顾虑：“大人，周家那边正盯着咱们呢。要是知道咱们跟草原部落结盟，怕是要大做文章。”
“周家？”陈小乐冷笑，“他们早就在做文章了。”
正说着，赵顺急匆匆进来，手里拿着本账簿，脸色发白：“大人，秋税收缴……出问题了。”
“慢慢说。”
“周边三个县，原本答应这个月运粮过来，可到现在一车都没到。”赵顺翻开账簿，“我派人去催，那边县令说……说朝廷有新令，边镇税赋需统一上缴户部，再由户部调拨，他们不敢私自运粮给朔州。”
“放屁！”柳轻尘难得骂了句粗话，“朔州军饷粮草向来是自收自支，哪来的新令？”
“他们……他们拿出了文书。”赵顺声音发颤，“盖着户部大印，还有……周文渊的签字。”
堂上一片死寂。
炭盆里的火噼啪响了一声。
陈小乐慢慢站起身，走到窗前。外面雨还在下，屋檐水连成线，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这是要断咱们的粮道。”他声音很平，“三个县的秋粮，有多少？”
“按往年，总共八万石左右。”赵顺道，“够咱们吃大半年。”
“现在库里还有多少？”
“三万石。”赵顺算了算，“加上秋收咱们自己的田产，能收五万石。总共八万石，撑到明年开春……勉强。”
“如果打仗呢？”
赵顺不说话了。
陈小乐转身：“吴尘，拟两份公文。一份给那三个县：告诉他们，朔州军是朝廷在北疆的屏障，军粮若断，边防必溃。到时候室韦南下，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们。”
“他们要是还不听……”
“那就第二份。”陈小乐眼神冷了，“给北疆行营总管刘震，抄送兵部。就说……朔州军粮被截，士卒哗变在即，请朝廷速决。”
这是把压力往上捅，刘震虽然跟朔州不对付，但朔州真要是乱了，室韦卷土重来，他第一个倒霉。兵部那边，也不会坐视北疆防务崩溃。
“是。”吴尘应下。
柳轻尘补充：“还得给七皇子那边递个消息，周家断朔州粮，就是断北疆边防，看他管不管。”
“他管不了。”陈小乐摇头，“他现在自顾不暇，不过……消息要递，让他知道周家干了什么。”
命令一条条发下去，等人散了，陈小乐独自在堂上坐了一会儿。雨声渐渐小了，变成淅淅沥沥的滴答声。
他走到院子里，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味，清爽。那棵老槐树的叶子黄了一半，风一吹，簌簌往下落。
三年了，从清河县那个小师爷，到现在要和户部尚书掰手腕。
有时候想想，挺累的。
但看着这院子，这城，这些人……又觉得值。
“大人。”身后传来怯生生的声音。
是巴图的妹妹，小姑娘换了身干净的粗布衣裳，梳了头，脸上有了点血色。她手里捧着碗热粥，小心递过来：“阿妈让送的……说大人还没吃饭。”
陈小乐接过碗，粥是小米粥，熬得稠稠的，冒着热气。他喝了一口，暖意从喉咙一直滑到胃里。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卓玛。”小姑娘小声说，“草原话是‘仙女’的意思。”
“好名字。”陈小乐笑笑，“在朔州还习惯吗？”
卓玛点点头，又摇摇头：“这里……没有草原大，但安全。”她顿了顿，“白狼部的人抓我的时候，我以为……再也见不到阿妈和哥哥了。”
她说这话时，眼睛又红了。
“以后不会了。”陈小乐说，“在朔州，没人能随便抓人。”
卓玛抬头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跪下，额头抵在地上：“谢谢大人救了我。”
“起来。”陈小乐扶她，“在朔州，不兴跪。”
小姑娘站起来，抹了抹眼睛，跑了。
陈小乐端着粥碗，慢慢喝完。粥已经温了，但心里那点冷，好像化开了些。
回到书房，他铺开纸，开始算账。
八万石粮的缺口，就算从蜀中买，运费就得占三成。跟白狼部合作，能换来马匹皮子，但换不来粮。佛郎机人那边……三万两白银，买粮能买两万五千石，还是不够。
得开源节流。
他在纸上写下：
开源：
1. 扩大新作物试种（玉米、土豆、番薯）。
2. 加快铜矿勘探开采（铜→炮→换资源）。
3. 与白狼部互市（马匹皮子换铁器布匹）。
节流：
1. 军中推行“三日一肉，五日一细粮”。
2. 压缩非必要工坊用粮。
3. 鼓励百姓储粮备荒。
写完了，他盯着纸看了很久。
不够。还差得远。
窗外，雨彻底停了。云缝里透出一线天光，金灿灿的，照在湿漉漉的瓦片上。
陈小乐推开窗户，深吸了口气。
路还长，坑还多。但一步一步走，总能走过去。
他想起三年前在清河县，面对流寇围城时，手里只有几个爆竹。
现在有炮，有兵，有城。
怕什么。
他提起笔，在纸上又加了一行：
“人心在，粮就在。城在，路就在。”
字迹潦草，但有力。
写完，他放下笔，走出书房。
天要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