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七皇子的价码
谣言刚压下去,七皇子的使者就到了。
来的是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叫韩望,五十来岁,留着三缕长须,走路四平八稳,说话时眼睛半眯着,像在打量什么。他带了八个随从,两车礼物——都是江南的丝绸、茶叶、瓷器,精致,但不实用。
陈小乐在二堂见他,韩望先递上一封七皇子的亲笔信,信很长,辞藻华丽,大意是夸陈小乐“忠勇可嘉”、“才略过人”,然后委婉地提到“天下板荡,正需英雄勠力同心”。
“陈大人,”韩望等陈小乐看完信,才开口,“殿下对您,是真心赏识。如今朝廷被奸佞把持,幼帝受制,殿下以宗室之尊,起兵靖难,实为匡扶社稷、解民倒悬。”
话说得冠冕堂皇,陈小乐只是听着,不接话。
韩望顿了顿,继续道:“朔州孤悬北疆,虽有精兵利器,然北有室韦余孽,南有周家虎视,西有羌胡觊觎,东临大海,无险可守。长此以往,恐难久安。”
“所以?”陈小乐终于开口。
“所以殿下愿与朔州结盟。”韩望身子前倾,压低声音,“只要大人愿助殿下平定天下,事成之后,殿下愿封大人为北疆王,朔州一切军政,皆由大人自主,朝廷绝不干涉。”
北疆王。世袭罔替。军政自主。
条件开得够大方。
陈小乐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韩先生,我是个粗人,说话直,殿下要我做什么?”
“两件事。”韩望伸出两根手指,“第一,请朔州派炮队南下,助殿下攻破淮河防线。第二……”他顿了顿,“请大人将火器制造之法,交由朝廷工部统一掌管,以免技术流散,祸乱天下。”
堂上一片寂静,柳轻尘站在陈小乐身后,手在袖子里微微握紧。
陈小乐笑了,笑得有点冷:“第一件事,可以考虑。第二件……不行。”
“为何?”韩望皱眉,“大人,火器乃国之重器,岂能由一方私掌?若技术流散,落入宵小之手,天下必乱!”
“那交给工部就不会流散了?”陈小乐放下茶碗,“周文渊现在就是工部尚书,我把技术给他,他转头就能卖给室韦,卖给佛郎机人,韩先生,你真不知道?”
韩望脸色变了变,但很快恢复:“周贼窃据高位早晚必除,届时工部自会清理干净,由忠良执掌……”
“等你们清理干净了再说。”陈小乐打断他,“至于炮队南下……朔州刚打完室韦,兵疲马乏,粮草不济,实在无力远征。”
这是婉拒了。
韩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换了话题:“听说大人近日与蜀中商会有往来?”
“做点小买卖。”
“蜀中镇西王,是殿下的叔祖。”韩望慢条斯理地说,“若大人需要蜀中资源,殿下可以代为疏通。铜、盐、药材,要多少有多少。”
这是利诱了。
陈小乐不为所动:“多谢殿下美意。不过朔州与蜀中的买卖,是我们自己的事,不劳殿下费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有点僵了。
韩望深吸一口气,最后放出一招:“殿下还说了,若大人实在不愿南下,也可在北方牵制周家兵力。只要大人答应,殿下愿先拨粮草十万石,助朔州度过今冬。”
十万石粮,够朔州全城人吃半年。
柳轻尘在后面轻轻咳了一声,陈小乐知道他的意思——这条件,其实可以谈。
但陈小乐摇头了。
“韩先生,”他站起身,“请你回去转告殿下:朔州的炮,是用来守土的,不是用来争天下的。殿下要清君侧,我敬佩;周家要卖国,我唾弃,但朔州,不掺和。”
他顿了顿,声音很平:“不过我可以给殿下一个承诺:只要殿下的兵不向北,朔州的炮绝不向南。我们各守一方,互不侵犯。”
这是底线,也是最后的态度。
韩望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长长一叹:“陈大人,您这是……自绝于天下啊。”
“天下太大,我守好朔州这一角就够了。”陈小乐说,“送客。”
韩望走了,带走了那两车礼物——陈小乐没留。人走后,柳轻尘才开口:“大人,十万石粮……”
“粮是好东西。”陈小乐走到窗前,“但吃了他的粮,就得替他打仗。今天要打淮河,明天要打京城,后天……说不定就要打蜀中,打岭南。这粮,咽不下去。”
“可咱们确实缺粮,新种子刚种下,至少要等秋天。”
“我知道。”陈小乐转身,“所以得另想办法。”
办法来得比想象中快。
第二天下午,阿尔瓦罗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个消息:佛郎机船队在马六甲截获了一支周家的走私船队,船上装满了丝绸、瓷器,还有……十万两白银。
“船长问您,”阿尔瓦罗眼睛发亮,“有没有兴趣……合作?”
“怎么合作?”
“船队现在停在海外小岛,不敢进港——周家正满世界找呢。船长说如果您愿意,可以把货转移到朔州,由您帮忙销赃。分成……三七,您三,我们七。”
陈小乐算了算,十万两白银的三成,就是三万两。换成粮食,能买六七万石。
“货呢?”他问。
“还在船上。”阿尔瓦罗说,“船长不敢贸然靠岸,怕被周家的眼线发现。”
陈小乐沉默了一会儿:“让我想想。”
送走阿尔瓦罗,他找来柳轻尘和吴尘商量,柳轻尘觉得太冒险:“大人,这是赃物,接了就等于跟周家彻底撕破脸。而且佛郎机人不可信,万一他们拿了钱就跑……”
吴尘却想试试:“大人,咱们现在最缺的就是钱粮,三万两白银,能解燃眉之急。至于周家……咱们跟他,早就撕破脸了。”
两人争论不休,陈小乐听着,没说话。
最后他说:“接。”
“大人!”柳轻尘急了。
“但有个条件。”陈小乐说,“货不能进朔州港,让他们把船开到登州外海,咱们派人去接。接货的人只认货不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至于他们怎么跟周家交代……那是他们的事。”
这是把自己摘干净,货是在海上交易的,周家要查,也只能查到佛郎机人头上去。
计划定下,立刻执行。陈小乐派熊猛手下最机灵的一个百夫长,带五十人,扮成商队,往登州去。阿尔瓦罗随行,作为联络人。
队伍出发后,陈小乐心里还是不踏实,他去了趟匠作营
从匠作营出来,陈小乐又去了趟田边。秦老伯正带着人给新种的种子浇水——那些玉米、土豆、番薯,已经冒出小小的芽了,嫩绿嫩绿的,看着喜人。
“长得还行?”陈小乐蹲下身看。
“还行!”秦老伯笑得皱纹都舒展开了,“就是这‘土豆’,怪得很,不长在地上,长在土里,扒开土一看,疙疙瘩瘩的,也不知道是根是果。”
“等长成了就知道了。”陈小乐说,“每样留几株做种,剩下的等熟了,让大家尝尝鲜。”
“哎!”秦老伯应得响亮。
这时吴尘从田埂那头跑来,手里挥着一封信,“大人!石头来信了!刚到!”
陈小乐接过信。纸是蜀中产的竹纸,厚实,石头的字歪歪扭扭,但写得密:
“先生,俺们已过秦岭,一路平安。钱管事说,再走十天就到成都。蜀中铜矿俺看了两处,矿脉富,但开采法子笨,十成里浪费三成。另,听说镇西王病重,三个儿子争位,商会里人心惶惶。俺一切小心,勿念。石头。”
信不长,但信息不少。陈小乐折好信,对吴尘道:“回信告诉他,铜矿开采技术可以教,但要用分成换。镇西王家的事……让他只听不说,别掺和。”
傍晚,陈小乐登上城墙,北方的天空有云,厚厚的一层,像要下雨。远处荒野上,能看见几个黑点——是牧民在赶羊回家。
三年了,从清河县那个小师爷,到如今执掌朔州,手握精兵利器,跟皇子谈判,跟佛郎机人做买卖,跟草原部落周旋。
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像做梦。
但手里的老茧是真的,城墙上的砖是真的,田里的新芽是真的。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吴尘。
“大人,熊猛将军传信来了。”吴尘递上一张纸条,“白狼部同意先放人,但要咱们先付一百把刀,三十副甲。人安全到了朔州,再付剩下的。”
“给他们。”陈小乐说,“但要派人盯着,确保人安全。”
“是。”吴尘顿了顿,“还有件事……江南来的那几个士子,到了。”
“在哪儿?”
“安排在蒙学堂住下了。领头的姓林,叫林文澜,说是柳先生的旧识。”
陈小乐想了想:“明天见见。”
下了城墙,天已经黑透。街上的店铺多数关了门,只有几家酒馆还亮着灯,里面传出划拳声、说笑声。
朔州的夜,安静,踏实。
陈小乐慢慢走回衙署。推开书房门,点上灯,在书案前坐下。
铺开纸,提笔。
《新历三年五月廿七,纪要》
“一、七皇子使至,许北疆王爵,拒。”
“二、与佛郎机议定海上交易,遣人往。”
“三、白狼部允放人,以刀甲易之。”
写完,他放下笔,吹了吹墨迹。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二更了。
他想起韩望临走时那声叹息:“自绝于天下。”
也许吧。
但天下太大,他只要朔州这一角。这一角里的百姓能吃饱饭,孩子能读书,工匠能安心造机器,兵卒能护住家园。
这就够了。
他吹灭灯,走出书房。
夜色深沉,但天上星星很亮,一颗一颗,清冷冷的。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