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铜矿与东海
新历三年五月廿九,晨。
石头的第二封信到了。
信比第一封厚,里面夹了块铜矿石样本,暗红色,沉甸甸的。吴尘译着信,陈小乐掂着那块石头,听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入夏的第一场雨,下了一夜还没停。
“石头说,已到成都,商会安排住下了。但镇西王病重,不见客,铜矿的事得等。”吴尘抬起头,“他还说……蜀中有人在打听朔州火炮的价钱,不是商会的人。”
“什么人?”
“没说清楚,只提了句‘穿着官靴,说话带北地口音’。”吴尘小心道,“会不会是……周家的人?”
陈小乐把矿石放在桌上,石头在手里攥久了,带着体温,滑溜溜的。北地口音,官靴,周家的手伸得真够长。
“让石头留意,但别打草惊蛇。”他顿了顿,“铜矿的事不能等。告诉石头,如果商会那边拖,就自己找矿工打听,花点钱无所谓。”
“是。”
正说着,外面传来脚步声,柳轻尘引着个人进来——是白狼部的使者,不是上次那个,是个年轻人,脸上有疤,但眼神灵动。
“陈大人。”年轻人抚胸行礼,汉话说得比巴图还流利,“我是白狼部大汗的侄子,乌力罕。奉大汗之命,来谈互市的事。”
“坐。”陈小乐示意,“你们大汗说,先送五百匹战马当诚意。马呢?”
“在路上了。”乌力罕不卑不亢,“十天后到朔州北门,大汗说了,只要朔州同意共管三河源,以后每年送一千匹,按市价七成算。”
条件开得大方,但陈小乐知道,草原人做生意,从来不会做赔本买卖。
“你们要什么?”
“三样。”乌力罕伸出三根手指,“第一,朔州的铁锅、铁锄、铁犁,每年五百件。第二,盐,每年一万斤。第三……”他顿了顿,“教我们炼铁。”
堂上一静。
柳轻尘皱眉:“炼铁技术,朔州不传。”
“不是精炼。”乌力罕忙道,“就是……教我们把捡来的废铁熔了,打成刀子、箭头。草原上缺铁,但散落的废铁不少,都浪费了。”
这要求倒不过分,陈小乐想了想:“可以教基础熔炼,但只能用在民用器物上,刀剑盔甲不行。”
“成交!”乌力罕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还有件事……大汗想问,朔州的炮,卖不卖?”
“不卖。”
“那……租呢?”乌力罕眼睛亮,“我们出钱,租十门炮,三个月,打西边的回鹘残部——他们占了我们的草场。”
这主意新鲜,陈小乐和柳轻尘对视一眼。
“怎么个租法?”
“一门炮,每月五十匹马。”乌力罕显然有备而来,“炮手你们出,我们管吃住,伤了我们治,死了……赔一百匹马。炮要是坏了,不怪你们,我们自己修——修不好拉倒。”
条件公道得让人怀疑。
“你们大汗,到底想干什么?”陈小乐直接问。
乌力罕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了些:“不瞒大人,西边的回鹘人得了室韦残部的支持,正在集结。他们要是打过来,白狼部刚站稳的脚跟就没了,我们需要炮……震住他们。”
这话实在,陈小乐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炮可以租,但炮手必须是朔州人,而且……我得派一队兵跟着,不是监视,是护卫。”
“应该的!”乌力罕连连点头,“那……什么时候能去看马?”
“马到了就看。”陈小乐说,“马好,炮就好。”
送走乌力罕,柳轻尘轻声道:“大人真信他们?”
“一半一半。”陈小乐起身,“但五百匹马是真的,有了这些马,咱们的骑兵就能扩编。至于炮……十门旧炮,租三个月,换一千五百匹马,划算。”
“可万一他们学了去……”
“学不会。”陈小乐笑了,“铸铁配方、火药比例、炮管铸造,他们一样都学不去。光有个炮架子,没用。”
正说着,赵顺又急匆匆进来——他这几天跑得勤,脸色一直没好过。
“大人,登州那边……有消息了。”
“说。”
“咱们的人接到货了,十万两白银,分装在二十口箱子里,正在往回运。”赵顺压低声音,“但佛郎机人那边……提了新要求。”
“又是什么?”
“他们的船长,想见您。”赵顺道,“说是有笔更大的买卖,要当面谈。”
阿尔瓦罗上次提过,他们的船长一直在找“东方神秘力量”。陈小乐当时没在意,现在看来,是真有其事。
“人在哪儿?”
“在登州外海,船上。”赵顺说,“他说如果大人愿意,他可以冒险靠岸,但只能停一夜。”
一夜,从朔州到登州,快马加鞭也得三天。来不及。
“告诉他,六月十五,我在莱州湾等他。”陈小乐道,“只带三条船,每条船不超过二十人,多一条,多一人,交易取消。”
“莱州湾……”赵顺想了想,“那儿荒得很,连个渔村都没有。”
“所以才安全。”陈小乐说,“你亲自跑一趟,把话带到。记住,只看,只听,别答应任何事。”
赵顺应下,匆匆走了。
陈小乐走到窗前,雨停了,云散开些,露出片片蓝天。院子里那棵老槐树被雨洗得碧绿,叶子上的水珠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北边要马,西边要铜,南边断粮,东边海上来了个不知底细的佛郎机船长。
四面都是事。
但换个角度想——四面也都是机会。
“大人。”林文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陈小乐转身,这江南士子来了三天,还是那身半旧的青衫,但气色好了些,眼神里有种压不住的兴奋。
“林先生有事?”
“学生……写了点东西。”林文澜从袖中取出一叠文稿,厚厚一沓,“是这几日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关于朔州新政,关于格物致用,关于……天下将来。”
陈小乐接过,翻了几页。字写得好,清秀有力,内容也扎实——不是空谈道理,是实实在在地记录了匠作营的工序、田亩的产量、蒙学堂的课程,还有对火炮、水泥、织机的分析。
“你想做什么?”他问。
“学生想把这些刻印成书,在江南流传。”林文澜眼睛发亮,“让江南的读书人知道,北边有个叫朔州的地方,正在走一条新路。让他们知道,除了科举八股,除了清谈玄理,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活法——务实,有用,能让百姓吃饱穿暖的活法。”
话说得直白,但真诚。
陈小乐把文稿还给他:“刻印要钱,流传要路。你有钱吗?有路吗?”
“学生家中有几亩薄田,可以卖了。”林文澜说,“至于路……江南各州县的书坊,学生认得几家掌柜。实在不行,学生可以背着书,一县一县去送。”
这是要破釜沉舟了。
陈小乐看着他,看了很久——这书生瘦瘦的,但脊梁挺得笔直,像根竹子,看着柔,折不断。
“书可以刻。”他终于说,“但钱不用你出。朔州出钱,在江南设个‘朔州书局’,你当掌柜。书卖得的钱,三成归书局维持,七成……用来在江南招揽寒门学子,愿意来朔州的,资助路费。”
林文澜愣住了:“大人信我?”
“我信你的眼睛。”陈小乐指指那叠文稿,“你看见的东西,和那些江南老学究看见的不一样。他们看见的是‘奇技淫巧’,你看见的是‘民生实学’。就凭这点,我信你。”
林文澜深深一揖,没说话,但手在抖。
等他走了,柳轻尘才轻声道:“大人,此人可用,但也需防,万一他……”
“万一他变了心,把书局变成周家的眼线?”陈小乐笑了,“那我们就亏点钱,认清一个人,划算。”
他走到院中,雨后初晴,空气清新。远处传来匠作营的锻打声,当当的,沉稳有力。
巴图从西厢房出来,看见陈小乐,快步走来:“大人,我妹妹……她想在蒙学堂读书,行吗?”
“行。”陈小乐说,“只要肯学,谁都行。”
“谢谢大人!”巴图咧嘴笑了,露出白牙,“还有……我阿妈说,想开个奶茶铺子,草原的奶茶,朔州人没喝过,说不定喜欢。”
“开。”陈小乐拍拍他肩膀,“需要什么,找赵顺。”
巴图千恩万谢地去了,陈小乐站在院子里,听着四面八方的声音:匠作营的锻打,军营的操练,蒙学堂的读书,街市的喧哗。
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嗡嗡的,像大地的心跳。
他想起三年前,朔州还是个死气沉沉的边城。
现在,活了。
路还长,但每一步,都踩在实地上。
他深吸口气,转身回书房。
还有很多事要做:给石头的回信,与白狼部的契约,莱州湾的会面,江南书局的筹备……
一件一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