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的夜晚,比白昼更令人窒息。
没有星月,只有营地里零星燃烧的、冒着诡异绿光的篝火,将扭曲的人影投在冰冷的营帐上,如同群魔乱舞。空气中弥漫的味道更加复杂,除了挥之不去的血腥和檀腥,又添了草药熬煮的苦涩,以及……某种肉类被灼烧后的焦臭。
谢昭,或者说“韩十四”,躺在通铺上,身下是粗糙发霉的草垫,身边是此起彼伏的、带着痛苦与恐惧梦呓的鼾声。他紧闭双眼,却无法入睡。
白日军演的场景,血伶那冰冷的注视,点将台上流淌血泪的鬼面,尤其是自身力量那不受控制的逸散……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
掌心的逆卍印微微发烫,传递着一股持续的、安抚与警戒并存的力量,帮助他抵抗着军营中无处不在的、试图侵蚀心智的规则低语。而灵魂深处的暗红兵煞,则像一头被暂时喂饱却依旧躁动不安的凶兽,在体内缓缓盘旋,对周围弥漫的杀戮与狂热规则,依旧保持着贪婪的“食欲”。
他能感觉到,自己与刚进入这个规则场时,已经有所不同。不仅仅是力量的增长,更是一种……存在性质上的微妙变化。就像一块磁石,开始无意识地吸引着周围的铁屑。
“十四……韩十四……”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颤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谢昭猛地睁开眼,侧头看去。是睡在他旁边的同袍,一个脸上带着稚气未脱疤痕的年轻士卒,名叫“石头”。在韩十四的记忆里,石头是个沉默寡言、但会在战场上帮他挡刀的家伙。
此刻,石头脸色惨白,额头上满是冷汗,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正偷偷摸摸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半块干瘪发黑、似乎还带着牙印的肉干。
“给……给你……”石头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什么,“我……我偷偷藏的……今天……你今天好像不太一样……吃了……可能好点……”
谢昭瞳孔微缩。
不一样?
他立刻意识到,白天兵煞那瞬间的逸散,虽然被迅速压制,但还是被这个直觉敏锐的年轻同袍捕捉到了些许异常!而且,石头此刻的行为,与其说是分享食物,不如说是一种……本能的讨好与寻求庇护!就像弱小的动物在感应到更强大、更危险的存在时,会下意识地献上贡品。
这印证了他的猜测——他正在无意识地对周围环境施加影响!
“我不饿,你自己留着。”谢昭压低声音,语气尽量保持韩十四平时的沉闷。他不能接受这带着“供奉”意味的食物,那会加剧这种不正常的联系。
石头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更多的还是恐惧,他讷讷地收回肉干,蜷缩起身体,不再说话。
就在这时——
“咚……咚……咚……”
低沉而规律的鼓声,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营地上空响起。
不是白日军演时那急促诡异的鼓点,这鼓声缓慢、沉重,仿佛直接敲打在灵魂之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召集意味。
“夜巡点名!”一个嘶哑的吼声在营帐外响起,“所有什长以上,速至中军帐外集合!延误者,鞭笞五十!”
整个营帐瞬间“活”了过来,原本沉睡或假寐的士卒们如同提线木偶般迅速起身,麻木地披甲持械。谢昭所在的什队什长——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低吼一声,率先钻出了营帐。
谢昭混在队伍里,跟着人群沉默地走向中军区域。他能感觉到,身边的士卒们,包括那个石头,在鼓声响起后,眼神中的麻木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被规则驱动的服从。
中军帐外,火把通明。
那十二名血伶如同鬼魅般,静静地立在帐门两侧,脸上凝固的油彩笑脸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格外阴森。所有被召集而来的低阶军官——什长、队正们,大约百余人,整齐地列队站立,鸦雀无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压抑。
片刻之后,中军帐的帘布被掀开。
一名身披玄色重甲、脸上覆盖着与点将台上主面具相似,但规格稍小、眼角血泪痕迹也更淡一些的副将,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走了出来。他脸上戴着的,是制式的“辅面”,同样是青面獠牙,只是少了几分主面具的灵异与压迫感。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避开了这名副将的脸,尤其是他面具下的眼睛区域。
规则:【不可直视王之“真容”】。
这条铁律,早已如同烙印,刻进了每一个北齐士卒的灵魂深处。即便是戴着“辅面”的将领,也无人敢冒险去猜测那面具之下,是否隐藏着“真容”的禁忌。
副将的目光透过面具的眼孔扫过下方众人,冰冷没有任何感情。
“奉王命,”他开口,声音透过面具,带着沉闷的回响,“今夜加强巡哨,尤其是西面辕门至‘断魂坡’一线。斥候回报,有‘杂音’扰境。”
杂音?
谢昭心中一动。在韩十四的记忆里,“杂音”通常指代那些不服从北齐规则、或在规则夹缝中生存的流民、匪寇,甚至是……其他规则的探子。
“你,你,还有你,”副将随意地点了几个队正,“各带本部人马,轮番巡哨。发现‘杂音’,格杀勿论,取其首级,悬于辕门!”
“诺!”被点到的队正齐声应喝,眼中泛起嗜血的红光。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名站在队列边缘的什长,或许是因为紧张,或许是因为火光晃动,他的目光,无意间与那名刚刚发布完命令、正微微转头看向另一侧的副将的侧脸,对上了那么一瞬!
而就在那一瞬间,或许是角度问题,或许是规则的巧合,副将脸上那张制式“辅面”的边缘,微微掀起了一道几乎不可察的缝隙!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从那什长口中爆发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那名什长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眼睛,指缝间却并非流出鲜血,而是涌出大量浑浊的、如同融化蜡油般的白色粘稠液体!他的脸颊、额头,凡是暴露在外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水分和弹性,变得灰白、干瘪,如同风化了千年的皮革!
“真……真容……我看到了……王的……”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般的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一丝诡异的迷醉?
“亵渎者!”副将猛地转头,面具下的眼神即便看不到也能感受到冰冷如刀。
根本不需要他下令,距离最近的两名血伶,如同鬼影般滑至那名什长身边。他们没有动用任何兵器,只是伸出那乌黑尖锐的指甲,轻轻按在了什长正在融化的头颅两侧。
什长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他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而那两名血伶,则保持着按压的姿势,口中开始吟唱起一种古老、扭曲、不成调的音节。
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那名什长的身体,连同他身上正在融化的血肉与衣物,开始收缩、变形!
皮肤变得透明,失去色彩,质地逐渐接近某种……柔软的皮革?骨骼在皮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似乎在被强行重塑。
不到十息的时间,原地只剩下了一滩微微蠕动的、半透明的、散发着微弱规则波动的胶质材料,以及一套空荡荡的、沾着蜡油的衣甲。
一名血伶俯下身,如同拾取一件物品般,将那滩胶质材料拾起,双手灵巧地将其拉伸、抚平。
另一名血伶,则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套崭新的、染着暗红污渍的宽大戏袍。
在那种扭曲的吟唱声中,那滩由活人转化而来的“皮革”,被缓缓地、严丝合缝地……裱糊在了那件戏袍的内衬之上!
“传衣……是传衣……”谢昭身边,一名队正牙齿打颤,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
伶坊!传衣之材!
白天血伶的威胁,此刻以最直观、最恐怖的方式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那名刚刚完成“制作”的血伶,将这件新制成的、内衬似乎还在微微搏动的戏袍,熟练地披在了自己身上。他那原本就僵硬的笑脸油彩,似乎更加“生动”了一些,仿佛饱餐了一顿。
整个集合场地,死寂得如同坟墓。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那若有若无、萦绕在鼻尖的、新“皮革”散发的怪异气味。
副将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冰冷的目光再次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
“巡哨,照常进行。”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带着亲卫返回了中军帐。
十二名血伶也如同来时一样,无声地滑入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只留下原地百余名低阶军官,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死亡阴影和规则寒意。
谢昭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真容即死”……原来不仅仅是看到兰陵王的本体,哪怕只是看到佩戴“辅面”将领可能泄露的、一丝一毫的“真容”迹象,也会触发这恐怖的规则!而且惩罚如此酷烈,直接沦为血伶“传衣”的材料!
这规则,不仅仅是维持兰陵王的神秘,更像是一种……对“个体性”的绝对抹杀!任何试图窥探“真实”的行为,都会遭到最彻底的毁灭,并被转化为维持这套规则体系运转的“养料”!
社会学视角在疯狂报警:这是一个将个人崇拜推到极致,并通过恐怖规则强行维系的社会结构缩影!比二十五世纪AI通过数据监控和算法引导实现的“思想统一”,要野蛮和有效千万倍!
队伍在死寂中解散,各自返回营区准备巡哨。
谢昭跟在沉默的队伍最后,心情沉重。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逆卍印,它传来的温度比平时更高,似乎也在为刚才那残酷的一幕而感到……愤怒?或者说,是对这种极端“秩序”的排斥?
而体内的兵煞,则在短暂的躁动后,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寂,仿佛在消化刚才吸收到的、来自于那名什长临死前爆发的极致恐惧与规则湮灭时产生的混乱能量。
他抬起头,望向西面那片被深沉夜色笼罩的“断魂坡”方向。
“杂音”……
那里,会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
【世界频道】 的微弱波动,在他思绪翻腾时,再次掠过。
【不列颠-圆桌观察】:“分析更新:北齐规则场‘面具体系’稳定性极高,但存在基础逻辑悖论——‘真容’的绝对禁忌与‘面具’赋予力量的依存关系。潜在突破口或在于此。”
【天竺-梵天梦】:“……皮囊为狱,真我为牢……所见非真,所蔽非虚……”
【大和-神道寮】:“安倍晴川大人已初步掌控‘梵呗熄’规则场三处关键节点!北周佛道规则,终将归于大和掌控!”
甚至,一个极其微弱、仿佛来自更遥远之地的信号一闪而过:
【???(信号模糊)-虚空回响】:“……容器……正在……成型……饥饿……”
这模糊的信号转瞬即逝,并未在频道内引起多少注意,却让谢昭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
容器?饥饿?
他甩甩头,将这些杂念抛开,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
巡哨的队伍已经集结完毕,冰冷的兵刃在夜色中反射着幽光。
断魂坡的夜,注定不会平静。
而他,这个体内孕育着混乱、正在无意识散发着异常规则的“韩十四”,又将在这片被面具与血伶统治的黑暗里,掀起怎样的波澜?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戟,感受着体内那两股既相互制约,又隐隐有融合趋势的力量,迈步融入了漆黑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