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冰冷,带着铁锈与腐败甜腥的规则寒意。
谢昭的意识,如同被从一场无尽噩梦中强行打捞而起,猛地坠入一具陌生的躯壳。沉重的甲胄束缚着身体,粗粝的皮革摩擦着脖颈,一股混合着汗臭、血腥以及某种奇异檀腥味的空气涌入鼻腔,呛得他几乎窒息。
肌肉记忆先于思维苏醒,这具身体本能地保持着跨立握戟的姿势,扎根在一片冰冷泥泞的土地上。耳边是呼啸的北风,卷着砂砾打在面甲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更远处,是压抑的、如同野兽低喘般的军队呼吸声。
他“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片巨大的军营校场,旌旗猎猎,昏黄的天光下,数以千计与他同样装束的兵卒如同沉默的雕像,列成森严的方阵。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校场前方那座高大的点将台。
以及,点将台上,那张被猩红绸布覆盖、静静悬浮于半空的——
鬼面。
那是一张何等狰狞的面具!青面獠牙,双目赤红,额生怪角,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恶鬼。但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面具眼角处,正缓缓流淌下两行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如同永不干涸的血泪,滴落在虚空之中,晕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扭曲空气的规则涟漪。
兰陵王的面具!
谢昭的心脏骤然缩紧,上一规则时空惊悚的预兆影像与现实重叠。几乎在目光触及那血泪面具的瞬间,他灵魂深处便掀起了狂澜!
蛰伏的暗红兵煞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猛地炸开!一股暴戾、饥渴、想要撕碎并吞噬一切的欲望疯狂上涌,冲击着他的理智。它感应到了同源的气息,那面具上蕴含的,是极致的战争、杀戮与……某种被扭曲的“荣耀”规则!
与此同时,掌心的暗金逆卍印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旋转起来,散发出灼热与冰冷交织的波动。它似乎在警告,又像是在共鸣?那面具的血泪中,除了杀戮,似乎还隐藏着某种……悲怆?被束缚的美丽?无数矛盾的意念碎片顺着规则涟漪扩散,试图侵入每一个注视者的心神。
“肃静!”
一个尖利、非男非女的声音陡然响起,穿透了整个校场,带着一种直刺灵魂的规则力量,强行压下了所有细微的骚动。
点将台两侧,不知何时,出现了十二道身影。
他们身着极其宽大、色彩斑斓却沾满暗红污渍的戏袍,脸上涂抹着厚重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油彩,勾勒出夸张而僵硬的笑脸。他们的动作轻盈得诡异,脚尖仿佛从未沾地,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在校场边缘无声滑行。
血伶!
谢昭脑海中自动浮现出这个称谓,伴随着这具身体原主——一名叫做“韩十四”的普通亲兵——那深入骨髓的恐惧记忆。这些血伶,是军营中最特殊的存在,非人非鬼,侍奉于王的面具左右,传达王的意志,执行……军的法度。
为首的一名血伶,缓缓“滑”到点将台正前方,他那张笑脸油彩对着下方数千士卒,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面小小的、人皮蒙制的手鼓。
“王威如狱!”血伶开口,声音依旧尖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人心的韵律,“王面即法!王目所视,皆为我土!王刃所指,皆为我敌!”
“嗬!”数千士卒如同被操控般,齐齐发出一声低吼,眼中泛起混杂着恐惧与狂热的红光。
谢昭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扫过全场,试图钻进他的脑海,扭曲他的意志。他体内兵煞躁动更甚,逆卍印灼热抵抗,才勉强将这股“洗脑”般的规则力量排斥在外。但他身边的其他士卒,眼神则变得更加空洞和虔诚。
“今日演武,优胜者,”血伶的声音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可得瞻仰王面一刻!”
嗡!
校场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无比灼热!无数粗重的喘息声响起,那些士卒眼中的红光几乎要溢出眼眶!仿佛“瞻仰王面”是什么无上的荣耀与恩赐。
疯了……都疯了!
谢昭心中寒意更盛。根据韩十四的记忆和眼前规则的波动,他瞬间明白,那所谓的“瞻仰王面”,绝非什么奖励,而是最高级别的精神污染与规则同化!一旦注视那流淌血泪的真面具超过某个时限,灵魂将被彻底打上“王”的烙印,成为失去自我、只知道为王而战的傀儡!
然而,这具身体的肌肉记忆却传来一阵渴望的颤抖,那是韩十四以及无数北齐士卒,被长期规则侵蚀后形成的本能反应——对那张代表绝对力量与“荣耀”面具的盲目崇拜!
社会学视角在他脑中飞速运转:这是典型的个人崇拜规则化!通过将领导者符号化、神秘化,并将其与绝对的力量和生存权绑定,从而实现对军队乃至底层个体的绝对控制。比二十五世纪AI通过算法和利益引导构建的社会认同,更加赤裸、更加血腥,也……更加有效,尤其是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规则之中。
“第一阵!左骁卫第三营,对阵右武卫第五营!”血伶敲响了手中的人皮手鼓。
沉闷的鼓点仿佛直接敲在心脏上。
被点到的两个方阵,共计约五百人,沉默着走出队列,在校场中央的空地上列开阵型。没有战前动员,没有将领指挥,只有血伶那越来越急促、越来越诡异的鼓声。
“杀!”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嘶吼。
如同堤坝崩溃,五百人瞬间绞杀在一起!
兵刃碰撞声、骨骼碎裂声、垂死哀嚎声瞬间充斥了整个校场。鲜血泼洒在冰冷的土地上,迅速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厮杀中的士卒,脸上没有任何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他们的眼神时不时地瞟向点将台上那张血泪面具,仿佛能从中汲取无穷的力量。
物理学视角下,谢昭能看到,随着鼓点的节奏和厮杀的进行,一股股淡红色的、蕴含着“狂热”、“杀戮”、“崇拜”意念的规则能量,从那些士卒身上散发出来,如同受到牵引般,汇入点将台上那张血泪面具之中。面具上的血泪,流淌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一丝。
它在……进食?!
就在此时,谢昭体内那躁动不安的暗红兵煞,似乎被下方战场上弥漫的杀戮规则彻底激怒了,或者说……馋坏了!它不再满足于仅仅是躁动,一股凶戾的气息不受控制地从谢昭身上逸散出去!
虽然极其微弱,但在那血伶主导的、相对“纯净”的狂热规则场中,这一丝源自邙山血战、玉璧吞噬、杀胡令殇的,更加混乱、更加暴虐的规则气息,如同滴入清水的一滴浓墨,瞬间引起了变化!
谢昭周围,大约十步范围内的几名同袍,身体猛地一僵。他们眼中原本统一指向点将台的狂热红光,出现了刹那的紊乱,随即,一抹更加深沉、更加指向谢昭本人的暗红光芒,在他们眼底一闪而逝!他们的动作出现了极其细微的迟滞,仿佛在“为王而战”和“追随身边这股更凶戾气息”之间产生了瞬间的迷茫!
虽然这异状眨眼即逝,很快就被血伶的鼓声和面具的规则力场强行纠正,但那几名士卒再看向谢昭时,眼神深处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介于恐惧与依赖之间的复杂情绪。
谢昭心头猛地一沉!
他清晰地感觉到了刚才那一瞬间的规则逸散和那几名士卒的异常!这不是他主动为之,而是兵煞在受到强烈刺激后的本能反应!
我……在影响周围的规则?
一个令他脊背发凉的念头浮现。他想起了在佛国规则缝隙中,强行吞噬十四重规则碎片后,体内那趋于稳定却也更显诡异的“规则熔炉”。难道……
没等他细想,点将台上的血伶,那双隐藏在厚重油彩下的眼睛,似乎若有若无地朝他这个方向瞥了一眼!
那眼神,冰冷,探究,带着一丝非人的好奇与……贪婪?
谢昭立刻收敛全部气息,将兵煞与逆卍印的波动死死压制,低垂下头,不敢再与那血伶有任何视线接触。
下方的厮杀已接近尾声。左骁卫第三营以伤亡近七成的代价,“惨胜”右武卫第五营。幸存下来的几十人,个个带伤,浑身浴血,却高举着兵器,对着点将台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眼中充满了即将“瞻仰王面”的狂热期待。
那名血伶停止了敲鼓,滑到这些幸存者面前。
“胜者,得享王恩。”
他伸出手指,那指甲尖锐乌黑,轻轻点在一名伤兵额头上。
那名伤兵身体剧烈颤抖起来,脸上露出极度痛苦与极度愉悦交织的扭曲表情,他眼中的红光暴涨,几乎掩盖了眼白,身上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蠕动、愈合!但同时,他身上的“人”的气息也在飞速消退,变得如同……那些血伶一般空洞而诡异!
这就是“瞻仰王面”的实质?近距离接受高纯度规则污染与灌输?
谢昭感到一阵恶心。
就在这时——
【世界频道】 的提示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信号不良的杂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全球通告:北美大陆‘胡风孽火’活性显着降低,规则扩张停滞。关联天选者‘杰克逊(斛律光)’状态信号:微弱(疑似陷入深度规则沉寂)。原因分析:遭遇未知文明规则场极端反制措施。】
这则通告如同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在频道内引发了远比方才校场厮杀更剧烈的震荡!
【罗马(残存)-元老院】:“沉寂?!杰克逊大人竟然……是那个玛雅文明?!他们竟敢……竟能以自身湮灭为代价……”
【大和-神道寮】:“库索!机会!安倍晴川大人已在北周‘梵呗熄’规则场取得决定性进展!这是天佑大和!”
【不列颠-圆桌观察】:“警告:杰克逊沉寂可能导致北美规则场进入‘无序逸散’或‘孕育新核心’阶段,全球规则平衡被打破。华夏天选者谢昭威胁度相对提升,建议提高监控等级。”
【天竺-梵天梦】:“……掠夺者的沉睡……吞噬者的苏醒……规则的轮回,从未停止……”
甚至一些之前隐匿的文明光点也开始闪烁。
【草原-苍狼祠】:“狼王……蛰伏……新的头狼……在厮杀中诞生……”
【埃及(遗民)-沙海低语】:“(充满怨恨与快意的意念)……亵渎者……终遭……反噬……”
频道内的喧嚣,映衬着谢昭内心的冰冷。
杰克逊,那个凶名赫赫、连破罗马、高丽、埃及的北美天选者,竟然被封印沉睡了?这消息带来的并非喜悦,而是更深的警惕。这意味着规则战场的残酷性远超想象,弱者拥有同归于尽的底牌,而强者……也并非永恒。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掌心的逆卍印传来一阵稳定的、略带警告意味的灼热,仿佛在提醒他,眼前的危机,远比远方的变故更为迫近。
点将台上,那名被“赐福”的伤兵已经完成了转化,他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嘴角却带着和血伶如出一辙的诡异微笑,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
血伶首领再次敲响人皮鼓,尖利的声音传遍校场:
“今日演武毕!各归其位,静候王命!”
“凡懈怠者、违令者、心存疑虑者——”
他拖长了音调,那双油彩下的眼睛再次扫过全场,似乎在每一个士卒脸上停留了一瞬,包括低着头的谢昭。
“——皆入‘伶坊’,充作‘传衣’之材!”
“韩十四”的记忆中,关于“伶坊”和“传衣”的碎片瞬间涌上,那是比死亡更加恐怖的结局,意味着被活生生剥下面皮,制成血伶身上那件宽大戏袍的“里衬”,永世承受痛苦与规则的折磨。
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压在每一个士卒心头。
队伍开始沉默地解散,返回各自的营区。
谢昭跟随着麻木的人流,感受着身边同袍那混杂着恐惧、狂热与麻木的气息,也感受着自己体内那两道愈发难以控制的力量。
他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点将台上那张依旧在流淌血泪的鬼面。
面具嘴角那抹诡异的弧度,在昏黄的天光下,仿佛对着他,无声地……
咧得更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