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雪狼”支队抵达预定阵地——鹰嘴岭时,天上飘起了今冬第一场雪。雪花不大,稀稀落落的,落在战士们单薄的军装上,很快就化了,留下深色的湿痕。
阵地是早先兄弟部队挖好的,战壕、掩体、防炮洞一应俱全。但有一个问题:没有营房。战士们只能挤在防炮洞里,七八个人一洞,裹着毯子取暖。
林锋把指挥部设在一个最大的防炮洞里。洞是依着山崖挖的,很深,顶上用木头撑着,地上铺着干草。条件简陋,但至少避风。
“团长,统计完了。”周大海拿着一本册子进来,独臂上还挂着绷带,但脸色好了些,“全支队现有战斗人员三百二十七人,伤员四十一人,其中重伤八人需要后送。”
“冬装呢?”
周大海顿了顿:“棉衣棉裤,全支队只有一百二十套。棉被六十五条。棉鞋……一百双都不到。”
林锋没说话。他走到洞口,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才刚入冬,气温已经降到零下了。再过半个月,真正的严寒到来,没有冬装的部队,不用敌人打,自己就先冻垮了。
“药品呢?”
“磺胺粉剩三盒,酒精两瓶,绷带倒是缴获了一些。”沈寒梅从外面进来,摘下手套搓着手,“团长,得想办法。重伤员今晚必须后送,留在这里会出问题。”
林锋转身:“一营长。”
“到。”李文斌从角落里站起来。这个懂炮兵观测的年轻营长,脸上多了道疤,是三河堡留下的。
“你带一个排,护送重伤员去后方医院。顺便……”林锋顿了顿,“跟后勤部的人说说咱们的情况。棉衣、药品,有什么要什么。”
“明白。”
“周副团长,派人去附近村子,找老乡买棉花、布料。有多少要多少,按市价给钱,不许强征。”
“是。”
“水生。”林锋看向角落里正在擦拭狙击步枪的水生,“你的情报网络方案,拿出来了吗?”
水生抬起头,独眼里闪着光:“拿出来了。三天,没白等。”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递给林锋。本子很薄,但内容很扎实:从人员选拔、训练内容、联络方式,到情报分类、传递手段、安全措施,条理清晰,一看就懂。
“试点选在王家屯。”水生说,“王青山的大儿子王铁锁愿意干。他认字,人机灵,在村里年轻人里有威信。我打算以他为中心,发展三到五个骨干,再通过他们联系周边村子。”
“训练呢?”
“我来。”水生说,“每周去一次,教他们怎么观察、怎么记录、怎么传递。先从简单的开始:有多少兵,什么装备,往哪走。”
林锋翻看着本子。最后一页,水生画了张简易地图——以王家屯为中心,辐射周边五个村子,每个村子都标了可能的联络人。
“需要什么支持?”
“三个人,轮流去教。一些纸笔,还有……”水生犹豫了一下,“能不能给王铁锁配支枪?不用好的,能防身就行。”
林锋想了想:“可以,给他一支旧枪,十发子弹。但要讲清楚:这枪是防身用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开。”
“明白。”
正说着,外面传来脚步声。赵小川带着两个人进来,身上落满了雪。
“团长,我们回来了。”
“情况怎么样?”
“附近三个村子都去了。”赵小川抹了把脸上的雪,“老乡们愿意帮忙,但……棉花都被征过一轮了,剩下的不多。布料也缺,说是今年收成不好,家家都紧巴。”
林锋皱起眉头。他知道赵小川说的“征”是什么意思——之前国民党军在这儿驻过,能刮的都刮走了。
“能凑多少?”
“大概……能做五六十套棉衣的棉花,布料可能够三四十件。”赵小川说,“不过老乡们说,可以帮忙做。只要咱们提供材料,他们出人工,不要工钱。”
这倒是个办法。
“还有,”赵小川补充,“王家屯的李掌柜托人捎信,说他店里还有一批存货——不是棉花,是羊皮,三十多张,硝好的。问咱们要不要。”
羊皮?林锋眼睛一亮。羊皮比棉花暖和,而且耐用。
“什么价?”
“李掌柜说,不要钱,送给咱们。但有个条件……”赵小川顿了顿,“他想让他儿子加入咱们。”
“他儿子?”
“叫李有才,十七岁,读过几年书,在店里帮忙。李掌柜说,这孩子想当兵,但他之前……不敢。”
林锋明白“不敢”的意思。李掌柜是保长,明面上给国民党办事,儿子要是参加联军,全家都得遭殃。
“现在敢了?”
“李掌柜说,三河堡那一仗,他看明白了。”赵小川说,“联军是真打鬼子,也真护着老百姓。他说,这世道,得选对路。”
防炮洞里安静下来。只有外面风吹过的呜咽声,和雪花落地的沙沙声。
“告诉他,”林锋说,“他儿子可以来。但得先说清楚:当兵要吃苦,要流血,可能会死。”
“我说过了。李有才说,他不怕。”
“那就让他来。”林锋站起身,“羊皮咱们收下,但不能白收。按市价折算,等咱们有了钱,还他。”
“是。”
任务分派下去,各人忙开了。李文斌带着重伤员下山,周大海组织人手去村里收集材料,水生开始培训他的情报员,赵小川带着人去王家屯取羊皮。
林锋走出防炮洞。雪下得大了些,阵地上一片白。战士们正在加固工事,铁锹挖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他走到一处机枪阵地。两个战士正在擦枪,手冻得通红,哈口气暖一暖,继续擦。
“冷吗?”林锋问。
一个战士抬头,看见是团长,赶紧站起来:“报告团长,不冷!”
“说实话。”
战士挠挠头,笑了:“冷。但这比三河堡那会儿强——至少有个洞钻。”
林锋拍拍他的肩:“再坚持几天,冬装快到了。”
“团长,我们不怕冷。”另一个战士说,“就是……就是枪栓有点冻,拉起来费劲。”
“晚上睡觉前,把枪抱怀里。”林锋说,“用体温焐着,第二天好使。”
“是!”
继续往前走。战壕里,几个老兵在教新兵怎么在雪地里伪装。他们把白布披在身上,趴在雪地里,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团长。”胡老疙瘩从后面追上来,“炸药安置好了。按您说的,埋在主要通道上,遥控引爆。”
“引信检查了吗?”
“检查了三遍。这天冷,怕受潮,我让人用油布包了好几层。”
林锋点点头。胡老疙瘩虽然是个大老粗,但做事仔细,爆破这一块交给他放心。
“老胡,棉被够不够?”
胡老疙瘩咧嘴笑了:“我那个洞,八个人三条被,挤挤暖和。就是……”他压低声音,“小陈那小子,晚上老抢被。”
小陈是报务员,瘦瘦小小的,怕冷。
“你跟他说,再抢被,就让他去站夜哨。”林锋也笑了。
正说着,沈寒梅从医疗帐篷出来——其实就是个大点的防炮洞,门口挂了块白布。
“团长,您来看看。”
林锋跟她进去。洞里生了个小火炉,烧的是木炭,烟顺着洞口往外飘。三个重伤员躺在担架上,盖着缴获的日军毯子。
“小张的腿,”沈寒梅蹲在一个伤员身边,“伤口恶化了。气温太低,血液循环不好,愈合慢。得想办法提高洞里的温度。”
林锋看着那个伤员。很年轻,可能还不到二十,脸色苍白,闭着眼,嘴唇在发抖。
“火炉能一直生吗?”
“炭不够。”沈寒梅说,“而且烟大,怕暴露目标。”
这是个难题。要保暖,就得生火;生火就有烟,容易暴露。战争就是这样,每一个选择都要权衡。
“我想办法。”林锋说。
他走出医疗帐篷,看着漫山遍野的雪。远处,赵小川他们回来了,扛着大包小包——是羊皮。
战士们围上去,帮忙卸货。三十多张羊皮摊在雪地上,灰白色的,厚实实的。
“团长,”赵小川跑过来,“李掌柜还送了这些。”
他递过来一个小布包。林锋打开,里面是针线、顶针、剪刀,还有几团麻绳。
“他说,做皮袄得用这些。”
林锋看着那些工具。很普通,但在这时候,比金子还珍贵。
“告诉炊事班,”他说,“今晚加餐。把缴获的罐头肉都炖了,让战士们吃顿热的。”
“是!”
夜幕降临时,阵地上飘起了肉香。大锅里炖着白菜猪肉,热气腾腾的。战士们排着队打饭,虽然还是冷,但脸上有了笑容。
林锋蹲在火堆旁,和周大海、水生、胡老疙瘩几个人一起吃饭。饭是玉米面窝头,就着热菜汤,简单,但管饱。
“团长,”周大海说,“我算了算,棉花和布料凑一凑,加上羊皮,大概能做一百五十套冬装。还差一半。”
“王家屯那边,”水生说,“王铁锁说,他认识北面黑石沟的人,那边产羊毛。他可以带路,咱们派人去收,应该能再弄一批。”
“黑石沟多远?”
“三十里,来回一天。”
林锋想了想:“明天你去,带一个班。注意安全,那边靠近敌占区。”
“是。”
“还有,”林锋看向众人,“从明天开始,每天训练内容减半,省下时间做冬装。会针线活的教不会的,抓紧做,能做多少是多少。”
“团长,”胡老疙瘩问,“那工事还挖不挖?”
“挖。上午训练、做工事,下午做冬装。”林锋说,“仗要打,冻也不能挨冻。”
夜里,林锋躺在防炮洞里,枕着弹药箱。洞外风声呼啸,雪还在下。他听着战士们熟睡的呼吸声,有的平稳,有的急促,还有的——大概在梦里,还在打仗。
他想起穿越前的冬天。特种部队的基地里有暖气,有羽绒服,有热腾腾的饭菜。那时候觉得训练苦,现在想想,那叫什么苦?
翻了个身,他看见洞口有个人影。是沈寒梅,披着毯子,在给火炉添炭。
“还没睡?”他轻声问。
沈寒梅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他:“睡不着。小张发烧了,得看着。”
林锋坐起来,走过去。火炉的光映着她的脸,很疲惫,但眼神很坚定。
“你去睡会儿,我看着。”
“不用,您明天还得指挥。”
“指挥不差这几个小时。”林锋接过她手里的炭夹,“你去睡。这是命令。”
沈寒梅看着他,没再坚持。她在旁边的草垫上躺下,裹紧毯子,很快就睡着了——太累了。
林锋守着火炉,听着洞外的风声,看着炭火明明灭灭。
冬装、药品、粮食、弹药……每一场战斗的背后,都是这些琐碎又紧要的事。仗要打,人要活,路还要走。
他添了块炭。
火苗跳动着,温暖着这个小小的洞穴,也温暖着洞里这些在寒夜里战斗的人。
雪还在下。
但冬天,总会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