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铺是个小镇子,百十户人家,一条主街。街东头有座石桥,年头久了,桥栏杆上的石狮子都磨平了脸。
“雪狼”支队赶到时,天已经黑透了。镇子静悄悄的,只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灯,像黑夜里的萤火虫。
林锋在桥头停下,举起手。队伍立刻蹲下,枪口指向黑暗中的街道。
“侦察分队。”他低声说。
水生带人摸上去。左臂的伤让他动作有些僵硬,但脚步依然很轻。五个人像影子一样消失在街道的阴影里。
林锋看了看怀表:晚上七点二十分。比预定时间晚了一个半小时——黑云岭的伏击耽误了行程。
周大海靠过来,独臂挂着绷带:“团长,这镇子太静了。”
“嗯。”林锋也在想这个问题。石桥铺是交通要道,按说应该有驻军。就算没有,老百姓也该有点动静——狗呢?连狗叫都没有。
正想着,水生回来了。
“镇子里没人。”他声音压得很低,“家家户户都锁着门,但灶台是冷的,水缸是空的,不像刚搬走。倒像是……早就空了。”
“驻军呢?”
“没看见。街西头原来有个保安队驻地,现在空了,桌上还有没吃完的饭,都馊了。”
林锋心里一沉。空城计?
“撤退。”他当机立断,“离开镇子,往北三里,在树林里宿营。”
“团长,”周大海说,“战士们累了一天,镇上好歹有房子……”
“正因为他们累,才更不能进镇子。”林锋打断他,“如果我是敌人,会在哪里设伏?就是在你累得想睡觉、觉得安全了的地方。”
命令传下去。队伍悄无声息地退出石桥铺,往北走了三里,在一片松树林里停下。没有生火,没有搭帐篷,战士们裹着毯子,靠着树干休息。哨兵放出去三里远,明哨暗哨三层。
林锋没睡。他靠在一棵松树下,借着月光看地图。
石桥铺、黑云岭、三河堡……这三个点连起来,像个三角形。而“雪狼”就在这个三角形里转。
不对。
他拿出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一条线——从沈阳南下,经石桥铺,到三河堡。这是敌军增援的路线。黑云岭在这条线的西侧,是个完美的伏击点。
如果敌军知道“雪狼”要北上石桥铺,又在黑云岭设伏……那石桥铺的空城,会不会是第二个伏击点?
正想着,远处传来一声鸟叫。
不是真鸟,是哨兵的信号——有人靠近。
林锋收起地图,手按在枪柄上。战士们也醒了,悄无声息地进入战斗位置。
黑暗中,两个人影摸过来。哨兵用枪指着他们,低声问口令。
“地瓜。”来人说。
“土豆。”哨兵回答。是自己人——这是“雪狼”临时定的夜间口令。
来的是赵小川和另一个战士,两人都喘着气。
“团长,”赵小川说,“我们在东面发现情况——离这五里,有个村子,叫王家屯。村里有火光,还有人声。”
“多少人?”
“看不清。但我们在村口发现了这个。”赵小川递过来一块破布。
林锋接过,凑到月光下看。是军装的碎片,灰色的,中央军的制式。布上沾着血,已经干了。
“还有马蹄印,新鲜的,往王家屯方向。”另一个战士补充。
林锋站起身。他看向东面——那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团长,”周大海说,“可能是溃兵,躲到村里去了。”
“也可能是陷阱。”水生说,“黑云岭没吃掉我们,石桥铺也没等到,王家屯是第三处。”
林锋沉默。他想起黑云岭那个军官皮夹里的日志,想起里面那句“此部凶悍,需格外谨慎”。如果敌军真的专门研究过“雪狼”,那他们应该知道,“雪狼”不会轻易进空城,也不会轻易被溃兵吸引。
除非……他们给出了一个“雪狼”无法拒绝的诱饵。
“伤员。”林锋忽然说,“黑云岭一战,我们有不少伤员。如果我是敌人,会怎么利用这个弱点?”
沈寒梅在旁边轻声说:“伤员需要药品,需要干净的水,需要地方休息。”
“王家屯有这些吗?”
“有。”赵小川说,“我们远远看见,村里有口水井。还有……我们闻到了煮草药的味道。”
这就对了。
林锋看向战士们。那些负伤的,有的还躺在担架上,有的勉强能走。绷带需要换,伤口需要清洗,有些还需要手术。而“雪狼”的药品,在三河堡就用得差不多了。
“这是个阳谋。”林锋说,“他们知道我们有人负伤,知道我们需要药品和休整。所以摆出王家屯这个诱饵——有井,有药,有空房子。我们去不去?”
周大海咬牙:“去就是陷阱。”
“不去,伤员怎么办?”沈寒梅说,“小张的腿再不清创,可能会坏疽。老李的伤口已经化脓了。还有……”
她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
林锋看着地图。王家屯在东,石桥铺在南,黑云岭在西。如果王家屯是陷阱,那伏兵会在哪里?村里?还是路上?
“水生。”他抬头,“如果是你设伏,会在哪里?”
水生想了想,指着地图:“不会在村里。村里地形复杂,容易打巷战,对我们有利。他们会把伏击点设在路上——王家屯西面有条河,只有一座木桥。如果我们过桥时……”
“桥。”林锋点头,“就是桥。”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所有人听令:一营、二营,由周副团长带领,留守此地,保护伤员。侦察营、狙击分队、爆破连,跟我走。”
“团长,您这是……”周大海问。
“他们将计就计,”林锋说,“咱们也来一个将计就计。”
王家屯西面的河叫柳河,不宽,但水深。木桥很旧了,走上去咯吱咯吱响。
水生趴在河东岸的草丛里,望远镜对准桥对岸。月光很好,能看清对岸的树林——太安静了,连虫鸣都没有。
“有埋伏。”他低声说。
林锋趴在他旁边:“几个人?”
“看不准。但树影不对劲——太整齐了,像是人靠出来的。”
“爆破连就位了吗?”
“就位了。”胡老疙瘩从后面爬过来,脸上抹着泥,“桥墩下面埋了炸药,遥控引爆。只要他们上桥……”
“不。”林锋说,“让他们过桥。”
胡老疙瘩愣了:“团长,那咱们……”
“他们想等咱们过桥时打咱们。”林锋说,“咱们就让他们过桥,然后……”他做了个合围的手势。
计划很简单:派出一个小队,装作去王家屯找药品的样子,过桥,吸引伏兵。等伏兵现身追击,爆破连炸桥断其退路,狙击分队清除对岸的敌人,侦察营和突击分队从两侧包抄。
“谁去当诱饵?”水生问。
“我去。”赵小川说。
“不行,你是狙击手……”
“正因为我是狙击手,才最合适。”赵小川说,“我眼神好,能看清埋伏在哪,能及时发出信号。”
林锋看着这个年轻人。脸上还有黑云岭战斗留下的擦伤,但眼睛很亮,像夜里的星星。
“带五个人。”林锋说,“记住,你们的任务不是战斗,是诱敌。过桥后,往王家屯方向跑,别回头。听见爆炸声就趴下。”
“是。”
赵小川选了五个人,都是身手好的。他们卸下重装备,只带步枪和手榴弹,悄悄摸向桥头。
林锋举起望远镜。月光下,能看见赵小川他们猫着腰,快速通过木桥。桥板发出咯吱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对岸的树林依然安静。
赵小川他们过了桥,继续往王家屯方向跑。跑出一百多米时,对岸的树林里终于有了动静——人影晃动,枪口伸出。
“来了。”水生低声说。
大约一个排的敌人从树林里冲出来,追击赵小川他们。月光下,能看清他们的装束——和黑云岭那伙人一样,都是中央军的特遣队。
“等他们全部上桥。”林锋说。
敌人追得很急,想趁赵小川他们进村前截住。三十多人,全部冲上了木桥。桥板被踩得乱响。
“炸。”林锋下令。
胡老疙瘩按下起爆器。
轰——
巨响震得地面都在抖。木桥的中间段被炸断,木头碎片和人体一起飞起来,又落进河里。至少十几个敌人掉进河里,剩下的被困在桥的两端——一半在东岸,一半在西岸。
“打!”
狙击分队开火。水生一枪撂倒西岸的一个机枪手。东岸的敌人想往回撤,但桥断了,只能往岸上冲。
侦察营和突击分队从两侧包抄上去。枪声、喊杀声、惨叫声,混成一片。
战斗持续了不到二十分钟。
东岸的敌人全部被歼,西岸的敌人见势不妙,往树林里撤。赵小川带人从王家屯方向兜回来,堵住了他们的退路。
清点战果:歼敌四十二人,俘敌三人。缴获轻机枪四挺,步枪三十余支,还有一批弹药和药品——是真的药品,磺胺粉、绷带、酒精,满满两箱子。
“团长,”赵小川提着个箱子过来,“您看这个。”
箱子里除了药品,还有几本文件。林锋翻开,是特遣队的训练大纲、作战日志,还有一份名单——上面列着“雪狼”支队的主要指挥员:林锋、周大海、水生、胡老疙瘩……
每个名字后面都有备注:林锋,战术刁钻,善用奇兵;周大海,勇猛,左臂残疾;水生,狙击手,左眼失明……
“他们把我们研究透了。”周大海看着名单,独臂握成拳头。
“研究透了,但还是输了。”林锋合上文件,“知道为什么吗?”
众人看着他。
“因为他们只知道我们怎么打仗,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打仗。”林锋说,“他们以为设个陷阱,摆点药品,我们就会往里跳。他们以为摸清了我们的战术,就能打败我们。”
他看向远处——王家屯的方向,有灯火亮起来了。是老百姓,听见枪声停了,出来看看。
“但他们不知道,我们打仗,不是为了逞英雄,不是为了当王牌。”林锋的声音很平静,“我们打仗,是为了让老百姓能安安生生点灯,能半夜听见枪声不害怕,能看见当兵的来了,不是躲,而是出来看看。”
他顿了顿:“这个,他们研究不透。”
队伍集合,准备撤离。缴获的药品分给了伤员,沈寒梅忙着给大家换药。赵小川带着几个人,把敌人的尸体搬到一起,等地方同志来处理。
林锋走到河边。炸断的木桥还在冒烟,木头碎片漂在河面上,顺流而下。
“团长,”水生走过来,“咱们接下来……”
“按原计划,去预定阵地。”林锋说,“但路线改一改——不走大路,走山路。他们在大路上等咱们,咱们就钻山沟。”
“是。”
队伍出发了。绕过王家屯,钻进北面的山里。山路难走,但安全。
林锋走在队伍前面,回头看了一眼。
王家屯的灯火,在黑夜里温暖地亮着。像希望,虽然微弱,但不会灭。
他转身,继续往前走。
这一仗,他们赢了。
不是赢了敌人的枪炮,是赢了敌人的算计。
因为他们身后,有这片土地,有这片土地上的人。
这个,敌人永远赢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