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岭的石头路不好走。
说是路,其实就是山洪冲出来的沟,两边是陡峭的崖壁,头顶是一线天。骡马走在前面,蹄铁敲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峡谷里回荡。
“雪狼”排成单列,贴着崖壁走。这是最安全的队形——即使遇袭,也能迅速靠崖壁建立防线。
林锋走在队伍中间。他时不时抬头看看崖顶,那里有几丛枯草在风里摇晃。太安静了,连鸟叫都没有。
水生从前面折返,脚步很轻。
“团长,前面有情况。”
林锋抬起手,队伍立刻停下。战士们迅速蹲下,枪口指向各个方向,动作熟练得像呼吸。
“什么情况?”
“路上有新鲜的马粪。”水生压低声音,“三堆,不超过两小时。马蹄印往北,是军马——蹄铁的花纹跟咱们缴获的一样。”
林锋眯起眼。三河堡之战是昨晚的事,敌军溃兵往北逃是正常的。但溃兵通常是步行,哪有骑马的?除非……
“是通讯兵。”周大海从后面上来,“三河堡的电台被咱们炸了,他们肯定派人去沈阳报信。”
“一个人?”林锋问。
“马粪三堆,至少三匹马。”水生说,“但马蹄印很乱,看不准人数。”
林锋看向前方。峡谷在这里拐了个弯,看不见拐弯后的情况。两边的崖壁更高了,头顶的一线天变成了窄缝,光线暗得像黄昏。
“侦察分队,前出五百米。”他下令,“注意崖顶。其余人,原地警戒。”
水生带着五个人往前摸去。他们的动作很轻,像猫,脚踩在石头上几乎没有声音。
队伍停在原地。战士们靠崖壁蹲着,没人说话,只有骡马偶尔打个响鼻。沈寒梅蹲在担架旁,检查伤员的绷带。她的动作很稳,但林锋看见她的手在伤员额头停留了一下——量体温。
时间过得很慢。
峡谷里的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凉意。林锋看了看怀表:下午两点四十分。按计划,天黑前要赶到石桥铺北面的预定阵地,还有三十里路。
就在这时,前面传来枪声。
不是一声,是一串——轻机枪的点射,然后是三八大盖的还击。
“战斗队形!”林锋低吼。
战士们瞬间散开,依托崖壁和石头建立防线。机枪手架起枪,狙击手寻找制高点,爆破连把炸药包放在随手能拿到的地方。
周大海用独臂举着望远镜:“是水生他们。遇袭了。”
林锋接过望远镜。视野里,峡谷拐弯处腾起硝烟。能看见几个人影在石头后面闪动,枪口的火光在昏暗的光线里格外刺眼。
“敌军有多少?”
“看不清。但火力不弱——至少两挺轻机枪,还有掷弹筒。”
正说着,一发掷弹筒炮弹在拐弯处炸开。碎石飞溅,硝烟更浓了。
“团长,我带人上去!”周大海说。
“等等。”林锋盯着望远镜,“不对劲。”
“怎么?”
“如果是溃兵,不会打这么有章法。你看他们的火力配置——机枪压正面,掷弹筒打支援,步枪手在侧翼迂回。”林锋放下望远镜,“这是正规部队的伏击阵型。”
周大海脸色变了:“您是说……”
“不是溃兵。”林锋一字一顿,“是专门等在这里的。”
话音刚落,崖顶上传来碎石滚落的声音。
林锋猛地抬头。
崖顶边缘,探出几个脑袋。紧接着,黑洞洞的枪口伸了出来。
“崖顶有敌!”
话音未落,枪声大作。
子弹像雨点般从崖顶泼下来,打在石头上溅起火花。一个战士闷哼一声,肩膀中弹,血瞬间染红了军装。
“找掩护!机枪,压制崖顶!”
机枪手调转枪口,朝崖顶扫射。但角度太陡,子弹大多打在崖壁上,碎石哗啦啦往下掉。
更糟的是,峡谷前方的枪声更密集了。水生的侦察分队被前后夹击,困在拐弯处。
“爆破连!”林锋大吼,“烟雾弹!往前面扔!”
胡老疙瘩带着几个人,掏出缴获的日式烟雾弹,拉开引信,用力往前扔。灰色的烟雾迅速弥漫,遮住了拐弯处的视线。
“突击营,跟我上!”周大海用独臂拔出驳壳枪,“二连留在这里压制崖顶,一连、三连,冲过去救水生他们!”
“等等!”林锋拦住他,“这是陷阱。他们就想让我们冲过去,然后在烟雾里把我们吃掉。”
“那怎么办?水生他们……”
“赵小川!”林锋转头。
“到!”年轻的狙击手从石头后面探出头,脸上全是汗。
“带两个人,从侧面爬上去。”林锋指着左边的崖壁,“那里有裂缝,能攀。上到崖顶,清除敌人。”
赵小川看了看崖壁——几乎垂直,但确实有几道裂缝,还有枯草和灌木。
“是!”
他选了两个人,都是攀岩好手。三人卸下多余的装备,只带步枪、刺刀和手榴弹,像壁虎一样贴着崖壁往上爬。
崖顶的敌人发现了他们,子弹追着打。但角度问题,很难瞄准。赵小川他们爬得很快,手脚并用,碎石簌簌往下掉。
“机枪,掩护!”林锋下令。
机枪手调转枪口,朝崖顶敌人可能出现的位置扫射。虽然打不中,但能压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前面的烟雾开始散了。能看见水生他们在石头后面顽强还击,但火力明显被压制。一个战士试图转移位置,刚起身就被子弹撂倒。
“团长,不能再等了!”周大海眼睛都红了。
林锋咬牙。他看向左边崖壁——赵小川已经爬到了三分之二的高度,还在往上。
“再等等。”
话音未落,崖顶传来爆炸声。
不是手榴弹,是更大的爆炸——崖顶的一块巨石被炸塌了,轰隆隆滚下来,砸在峡谷路上,扬起漫天尘土。
爆炸是从崖顶传来的。
紧接着是枪声——不是朝下打,是在崖顶上对射。
“小川他们上去了!”有战士喊。
林锋举起望远镜。尘土中,能看见崖顶有人影晃动,枪口的火光在尘土里闪烁。然后,一个身影出现在崖顶边缘,朝下面挥手——是赵小川。
“崖顶清除!”
“冲!”林锋拔出手枪,“救水生!”
周大海第一个冲出去。独臂举着驳壳枪,像头愤怒的狮子。战士们跟在他后面,喊杀声在峡谷里回荡。
崖顶的威胁解除,只剩下前面的敌人。烟雾完全散了,能看清对方——大约一个排,依托几块大石头建立防线,两挺轻机枪封锁了整个拐弯处。
水生他们只剩四个人还在还击,其他人都倒下了。
“手榴弹!”周大海大吼。
十几颗手榴弹扔过去,在敌阵中炸开。趁敌人混乱,周大海带人冲了上去。刺刀见红,白刃战瞬间爆发。
林锋跟在后面。他看见一个敌军机枪手还想顽抗,抬手一枪,正中眉心。
战斗在五分钟内结束。
敌军一个排,三十七人,全部被歼。没有俘虏——不是不留,是这些人死战不降,直到最后一人。
“检查尸体!”林锋下令。
战士们翻看尸体,搜集武器弹药和文件。周大海蹲在一个军官模样的尸体旁,从他怀里掏出个皮夹。
“团长,您看。”
林锋接过皮夹。里面有几张纸,最上面是一张委任状:兹任命王德彪为国民革命军东北剿总直属特遣队第三分队队长,此令。日期是五天前。
“特遣队……”林锋皱起眉头。
水生从石头后面走过来,左臂负伤了,用绷带吊着。他脸上有血,但眼神很亮。
“团长,这些人不是三河堡的溃兵。”他说,“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战斗意志强。我们被伏击时,他们第一波火力就打掉了我们两个人。”
“伤亡多少?”
“侦察分队牺牲四个,重伤两个。突击营……”周大海顿了顿,“牺牲七个,重伤五个。”
林锋闭上眼睛。十一具遗体已经盖上了白布,摆在路边。担架队正在抬重伤员,沈寒梅蹲在一个战士身边,手按着他的胸口——那里在冒血,止不住。
“打扫战场,十分钟后出发。”林锋的声音有些哑。
“团长,”水生说,“我在一个尸体上发现了这个。”
他递过来一个小本子。林锋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记录:某月某日,于某地伏击联军运输队,歼敌多少,缴获多少;某月某日,潜入某村,刺探情报……
这不是普通部队的记录,是特种作战日志。
林锋翻到最后几页。最新的记录是昨天:奉命于黑云岭设伏,目标为联军“雪狼”支队,务必迟滞其行动,为主力南下争取时间。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此部凶悍,曾全歼“山魈”部队,需格外谨慎。
“他们知道我们。”林锋合上本子,“专门在这里等我们。”
周大海骂了句脏话:“肯定是三河堡跑出去的通讯兵报的信。沈阳那边反应这么快?”
“不只是反应快。”林锋看向北面,“这是有预谋的。他们知道我们会走这条路,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到,甚至知道我们的番号。”
他顿了顿:“咱们的行踪,被摸透了。”
峡谷里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石头缝的呜咽声,像哭声。
沈寒梅站起身,朝林锋摇摇头。那个胸口冒血的战士,没救过来。
又添一具遗体。
“团长,”水生低声说,“情报网络的事,得抓紧了。”
林锋点头。他看向地上的尸体,看向那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看向那些还没凉透的血。
战争就是这样。你打了胜仗,高兴不了几分钟,就得面对下一场战斗。你救了人,转眼又得看着人死。你往前走一步,敌人在前面挖好坑等你。
但你还得走。
因为身后是老百姓,是三河堡的王大爷,是等着你打胜仗回来吃鸡蛋的年轻人。
“出发。”林锋说,“天黑前赶到石桥铺。”
队伍重新集结。伤员上担架,遗体暂厝在路边——等地方同志来收殓。战士们默默整理装备,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疲惫和沉重。
赵小川从崖顶下来,脸上多了道擦伤,但眼睛很亮。
“团长,崖顶还有发现。”他说,“他们埋了炸药,准备等咱们大部队通过时引爆,把路炸塌。被我提前引爆了。”
“炸药量大吗?”
“够把这段峡谷彻底封死。”赵小川说,“如果让他们得逞,咱们至少得绕一天路。”
林锋拍拍他的肩:“干得好。”
队伍继续前进。走过拐弯处,走过战斗的痕迹,走过还没干的血。
峡谷在前方渐渐开阔,能看见远处的平原和村庄。
林锋走在队伍前面,心里在盘算:特遣队、伏击、炸药、精准的情报……这不是巧合,是敌军开始重视“雪狼”了,开始用特种作战对付特种作战。
也好。
他握紧手里的枪。
那就看看,谁才是这片土地上,真正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