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日,凌晨四点五十分。
七号目标据点沉默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三个钢筋混凝土碉堡像三颗巨大的獠牙,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铁丝网在夜风中发出细微的嗡鸣,壕沟里传来隐约的鼾声——守夜的士兵在打盹。
据点东侧三百米处,一片废弃的砖瓦堆后。
林锋蹲在临时指挥所里,怀表的秒针在黑暗中发出细微的滴答声。他的左边是老郑,右边是老崔,三人围着一盏用布罩着的煤油灯,灯光只照亮桌上一小块区域。
“观察哨报告,一切正常。”水生从黑暗中钻进来,声音压得很低,“一号、二号碉堡有灯光,三号碉堡漆黑,可能换班时间未到。”
林锋看了看怀表:四点五十五分。
“炮兵就位了吗?”
“就位了。”老郑点头,“六门山炮全部进入预定阵地,诸元设定完毕,第一轮试射弹已装填。”
“步兵呢?”
老崔做了个手势:“一、二连在正面,三连在左翼,四连在右翼。佯攻路线都走过了三遍,闭着眼睛都能摸过去。”
林锋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带着秋夜的凉意,还有泥土和草木的味道。
“最后确认一遍。”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钉进木头里的钉子,“五点整,炮火准备开始。前五分钟,覆盖射击,重点压制三个碉堡和周边火力点。五分钟后,转为精确打击,由前沿观察员引导,逐个点名。”
他看向水生:“你们的信号绝对不能出错。一颗错弹,可能就是咱们自己人的命。”
水生点头,独眼里闪着光:“明白。”
“步兵佯攻在五点零六分开始。”林锋转向老崔,“记住,是佯攻。冲到铁丝网前五十米就停下,找掩护,吸引火力,不要硬冲。”
“放心。”老崔说,“战士们都知道,命比功劳金贵。”
“‘雪狼’突击分队和爆破分队,按计划行动。”林锋最后说,“有任何意外,以我的红色信号弹为准——红色代表中止行动,立即撤退。”
所有人点头。
怀表的指针走向四点五十九分。
林锋收起怀表,站起身。黑暗中,他的身影挺拔如枪。
“各就各位。”
五点整。
寂静被第一声炮响撕裂。
“轰——”
炮弹划过夜空的声音尖啸而至,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第一发炮弹落在据点外围,炸起冲天的土石!
“修正!方位右0-1!距离减50!”前沿观察点传来喊声。
第二发、第三发炮弹接踵而至。这一次,落点准确多了。一发炮弹在一号碉堡旁边炸开,冲击波震得碉堡的射击孔都在颤抖。
据点里瞬间炸了锅。警报声凄厉响起,探照灯胡乱扫射,枪声零星响起——守军从睡梦中惊醒,仓促应战。
但炮火越来越密集。
六门山炮有节奏地发射,炮弹像雨点般落下。碉堡周围火光冲天,土石横飞。铁丝网被炸开缺口,壕沟被炸塌,工事在爆炸中颤抖。
林锋举起望远镜。视野里,三个碉堡都被硝烟笼罩,射击孔的火光明显减弱了。
“步兵,准备。”他说。
五点零六分。
老崔举起手枪,朝天开了一枪。
“上!”
正面佯攻开始。两个连的战士从掩体后跃出,猫着腰,呈散兵线向据点冲去。他们没有猛冲,而是冲一段,卧倒,再冲一段,完全按照训练时的节奏。
据点里的火力果然被吸引了。三个碉堡的射击孔同时喷出火舌,机枪子弹像泼水一样扫向冲锋的步兵。但战士们早有准备,一听到机枪声就卧倒,利用弹坑和地形掩护。
“突击分队,动!”林锋下令。
周大海带着二十个“雪狼”战士,从侧翼悄无声息地摸向据点。他们不是直线前进,而是走之字形,利用每一个弹坑、每一处废墟做掩护。炮火在他们头顶呼啸,但他们毫不在意——这些落点都是计算好的,只要按路线走,就是安全的。
五点零八分。
突击分队抵达铁丝网缺口。周大海做了个手势,战士们取出特制的钳子,迅速扩大缺口。整个过程不到三十秒。
“爆破分队,上!”
胡老疙瘩带着爆破连,扛着炸药包,跟在突击分队后面冲了进去。他们的目标是三个碉堡——不是从外面炸,而是要从缺口冲进去,从内部爆破。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三号碉堡——那个之前漆黑一片的碉堡——突然亮起了所有射击孔,火力全开!而且不是机枪,是两门日式九二式步兵炮!
“操!”老郑在指挥所里骂出声,“他们藏了炮!”
炮弹呼啸着飞向正在冲锋的步兵。一发炮弹在人群中炸开,四五个战士瞬间被掀飞!
“压制三号碉堡!”林锋对着电话吼道——电话线是临时拉的,只能通到炮兵阵地。
“正在装填!”老郑急得满头大汗,“需要时间!”
三号碉堡的火力越来越猛。步兵炮的射速虽然慢,但威力大,每一发炮弹落下,就是一片伤亡。佯攻的步兵被压制得抬不起头,突击分队和爆破分队也被火力压制,困在铁丝网缺口处,进退不得。
前沿观察点,水生急了。他举起信号枪,正要打红色信号弹——按计划,出现意外就中止行动。
但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突击分队里冲了出去。
是王小虎。
这个十七岁的新兵,不知什么时候混进了突击分队。他抱着一捆手榴弹——不是普通的手榴弹,是捆在一起的集束手榴弹——猫着腰,像猎豹一样向三号碉堡冲去!
“小虎!回来!”周大海急得大吼。
但王小虎听不见。或者说,他听见了,但没回头。炮火在他身边炸开,子弹在他头顶呼啸,但他不管不顾,只是往前冲。
三十米,二十米,十米……
碉堡的机枪发现了他,子弹追着他打。他的腿上爆出一团血花,一个踉跄,但没有倒下。他咬着牙,拖着伤腿,继续往前冲。
五米。
他拉开集束手榴弹的引信,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它塞进了碉堡的射击孔。
然后转身,想跑。
但来不及了。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整个三号碉堡的顶部被掀飞,砖石、钢筋、人体残肢四散飞溅!
王小虎被爆炸的气浪掀出七八米,重重摔在地上,不动了。
“小虎!”周大海红着眼睛冲过去。
碉堡的火力停了。
短暂的死寂。
然后,林锋的声音通过铁皮喇叭响彻战场:“全体进攻!拿下据点!”
没有佯攻了,没有按部就班了。所有人都疯了似的冲向据点。炮火开始延伸,压制据点后方的仓库区。步兵冲过铁丝网,冲过壕沟,和从工事里爬出来的守军展开白刃战。
爆破分队趁机突入,把炸药包塞进剩下两个碉堡的射击孔。
轰!轰!
又是两声巨响。碉堡变成了废墟。
战斗在五点二十五分结束。
据点被攻克。守军一个加强连,除二十多人投降外,其余全部被歼。缴获轻重机枪八挺,步兵炮两门,步枪弹药无数。
但代价是惨重的。
步兵营牺牲二十三人,重伤三十七人。“雪狼”牺牲七人,重伤十一人——其中包括王小虎。
临时救护所设在据点外的一片空地上。担架排成长队,卫生员来回奔跑,止血粉的味道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沈寒梅蹲在王小虎身边,双手飞快地操作。这个年轻战士浑身是血,左腿血肉模糊,胸口还有弹片伤。但他还活着,微弱地呼吸着。
“需要手术。”沈寒梅抬起头,脸上沾着血,“弹片卡在肺里,不取出来活不过今晚。”
“能做吗?”林锋问。
“能做,但这里条件太差,感染风险很大。”
“做。”林锋只说了一个字。
沈寒梅点点头,立刻让人准备。简易手术台是用门板搭的,消毒用的是煮沸的盐水,麻醉只有少量的吗啡。
手术进行了两个小时。
林锋一直站在旁边。他看着沈寒梅的手——那双手很稳,稳得不像在战场上,倒像在医学院的实验室里。刀片划开皮肉,钳子夹出弹片,针线缝合伤口……每一步都精确、冷静。
但他也看到了,当钳子夹出那片沾着肺组织碎片的弹片时,沈寒梅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只是一下,很快又稳住了。
手术结束,天已经大亮。
王小虎被抬到担架上,脸色苍白如纸,但呼吸平稳了。
“命保住了。”沈寒梅摘下手套——手套是缴获的美式橡胶手套,上面全是血,“但左腿……膝盖碎了,就算愈合,也瘸了。”
林锋沉默地看着担架上的年轻战士。十七岁,本该在学堂里读书的年纪,现在却要拖着一条瘸腿过完余生。
“团长……”王小虎虚弱地睁开眼,“碉堡……炸了吗?”
“炸了。”林锋蹲下身,“你炸的。”
王小虎咧嘴笑了,很苍白,但很真实:“那……那就好……我没白……”
他昏睡过去。
林锋站起身,走到一边。老郑和老崔走过来,两人脸上都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沉重。
“牺牲太大了。”老崔说,“特别是那些新兵……才训练了几个月。”
“但据点拿下来了。”老郑说,“咱们的协同战术……成功了。”
“成功了吗?”林锋看向那片废墟。
三个碉堡变成了三堆瓦砾,铁丝网被撕开,壕沟被填平。是的,战术上成功了——步、炮、特协同,精确打击,快速突进,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除了那个藏起来的步兵炮。
除了那个十七岁的孩子冲出去的瞬间。
除了那些再也站不起来的战士。
“成功了。”他最终说,“但也付出了代价。”
他走向临时指挥所。桌上摊着作战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各种符号。他拿起笔,在七号目标位置画了个叉,然后在旁边写下一行小字:
“十月十日,攻克。战术成功,但暴露问题:1.侦察未能发现隐藏火炮;2.新兵战场纪律需加强;3.救护力量不足,需配置前线手术组。”
写完,他合上笔记本。
外面,战士们开始清理战场。缴获的武器堆成小山,俘虏被押走,烈士的遗体被小心地收敛。
阳光洒下来,照在血迹斑斑的土地上,也照在那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上。
林锋走出指挥所,看着这一切。
血色收获。
战争就是这样。你付出了血,收获了胜利,也收获了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但战争还在继续。
他抬起头,望向更远处。沈阳的城墙在晨光中沉默矗立,像一头更大的巨兽,等待着更多的血与火。
“团长。”水生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本子,“这是前沿观察的记录。炮击效果统计:命中率百分之七十八,误差在可接受范围。”
林锋接过本子,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数据:每一发炮弹的落点、偏差、修正、效果……严谨得像实验室报告。
“写进教材。”他说,“这些数据,这些经验,这些用血换来的教训,都要写进教材。”
“是。”
“还有。”林锋看向远处正在被抬走的王小虎,“把他的事迹也写进去。不是作为英雄故事,是作为案例——一个战士的勇敢如何改变战局,也付出怎样的代价。”
水生沉默了片刻,点点头。
晨风吹过,带着硝烟和血腥味,也带着秋日清晨的凉意。
林锋站在那里,许久。
然后他转身,走向还在忙碌的战士们。
仗还要打。
经验还要总结。
教材还要写。
而血,可能还要流。
这就是战争。
血色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