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在玉槐居的每一个角落里从容地铺陈开来。
那场关乎生死的神经外科手术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对于顾念而言,这一个月的时间比他过去的二十年还要漫长,也还要真实。他不再是被程序驱动的机器,不再是被仇恨裹挟的复仇者,他终于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有着血肉之躯、会痛、会笑、会期待明天的普通人。
这种变化是细微而深刻的。
清晨,他不再是在那一成不变的生物钟和警惕中惊醒,而是在窗外鸟儿的啼鸣和身边爱人平稳的呼吸声中,自然地睁开双眼。大脑深处那片曾经时刻处于警戒状态的“雷达区”如今一片宁静,取而代之的是对早餐香气的期待和对今日阳光的感知。
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
日子变得流水般平淡。
顾念推着母亲苏晚晴的轮椅,漫步在铺满落叶的庭院小径上。苏晚晴的身体机能在“摇篮”技术的反向治疗下正在奇迹般地恢复,虽然还不能长时间行走,但她的精神状态已经与常人无异。
古芊跟在他们身后,怀里依旧抱着那只名叫“暗影”的黑猫。这个曾经只懂得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的女孩,如今脸上已经有了一层健康的红晕。她正在槐稚秀的指导下,开始学习绘画和识字,试图填补那段苍白的童年时光。
“哥。”古芊突然快走两步,将一朵刚刚在路边采下的淡紫色小花递到顾念面前,“送给你。”
顾念停下脚步,接过那朵不起眼的小花。他看着妹妹那双已经不再躲闪、充满了依恋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谢谢。”他轻声说道,然后将花别在了母亲轮椅的扶手上。
苏晚晴微笑着看着这一双儿女。二十年前的那个雨夜,她以为自己失去了一切。而二十年后,命运终究还是将这份残缺的圆满,加倍地补偿给了她。
午餐是在主宅的露台上进行的。
长条形的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槐柏韵坐在主位,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神情轻松。自从“董事会”覆灭、槐氏集团度过危机后,这位商界枭雄彻底放下了权力的权杖,开始享受起含饴弄孙般的退休生活。
“最新的消息。”槐柏韵放下报纸,摘下眼镜擦了擦,“国际刑警组织在南太平洋打捞起了一些‘有趣’的残骸。虽然没有明说,但有些名字,已经上了各国情报机构的死亡名单。”
“凌风那边怎么说?”顾念给槐稚秀剥了一只虾,随口问道。
“他?”槐柏韵笑了一声,“那个滑头,现在估计正在加勒比海的某个小岛上晒太阳呢。他发来消息说,‘董事会’剩下的几个老家伙已经因为分赃不均和相互猜忌而彻底决裂了。现在的‘组织’已经变成了一盘散沙,再也成不了气候。”
“那就好。”顾念点了点头。
悬在头顶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彻底消失了。
“对了,”槐稚秀突然放下了筷子,一脸神秘地看着顾念,“还有一件事。”
“什么?”
“下周。”槐稚秀伸出手指,在日历上画了一个圈,“是个好日子。”
“什么好日子?”顾念有些茫然。
“笨蛋。”槐稚秀白了他一眼,脸颊却微微泛红,“下周,是你的‘重生日’啊。我们不是说好的吗?要给你过一个真正的生日。”
顾念愣住了。
他确实忘了。在经历了这么多生离死别后,他对日期的敏感度已经远不如从前。
“而且,”苏晚晴在一旁温柔地补充道,“这也是我和你父亲,当年领证的日子。如果不算你身份证上那个伪造的日期,这天,确实是你生命中很有意义的一天。”
顾念看着眼前这几张笑脸。
母亲的慈爱,妹妹的依赖,叔叔的欣慰,还有爱人的期待。
这些目光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张名为“家”的网,将他那颗曾经漂泊无依的心,牢牢地网在了中央。
他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二十年了。
他曾在无数个冰冷的雨夜里幻想过这样的场景,却从未想过它真的会实现。
“好。”他低下头,掩饰住眼底那涌动的潮气,“听你们的。”
饭后,顾念和槐稚秀并肩坐在秋千上。
秋日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在想什么?”槐稚秀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问道。
“在想……”顾念看着远处天边那朵悠闲的白云,“……原来,这就叫‘生活’。”
没有枪林弹雨,没有阴谋算计。
只有一日三餐,只有晨昏四季。
只有身边人的呼吸,和掌心里的温度。
这种平淡得近乎于无聊的日子,却是他曾经用命去拼、去抢,都不敢奢望的奢侈品。
“不习惯吗?”槐稚秀抬起头,手指轻轻抚平他眉心习惯性的褶皱。
“有点。”顾念诚实地回答,“有时候早上醒来,会下意识地去摸枕头下的枪。然后摸了个空,才反应过来,战争已经结束了。”
“会慢慢习惯的。”槐稚秀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我会陪着你,一天一天地习惯。直到你彻底忘记怎么开枪,只记得怎么牵我的手。”
顾念看着她。
看着她那双倒映着秋日长空的眼眸。
他缓缓地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吻。
“不用忘记。”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我会记得怎么开枪。因为只有记得,我才能确保,这种平静的生活,永远不会再被打破。”
“但我也会记得……”
他举起两人紧扣的双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该怎么牵你的手。”
风起。
几片金黄的槐树叶,打着旋儿落下。
像是一封封来自过去的信笺,终于在这一刻,抵达了幸福的终点。
这个迟到的人间。
真好。